故园忆旧二三事
1997年,这个城市是灰色的。那年月立春后就开始黄沙漫天,比现在冬天的雾霾好不到哪里去。上课的时候,窗户关起来,下课了吐口唾沫都是褐色的。我怀疑过陕北榆林的治沙造林已经失败。没有过多依据,后来我的担心也就不了了之了。我是想说,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,三五成群的蹲在操场的煤渣地上啃咸菜。馍隔了夜,整个的扔进油锅里再捞出来,往往是炸过了头,发着焦黄色,这算是有油水。女孩子是不肯蹲着吃饭的,她们看起来文雅多了,总要把饭打回教室,我没见过她们吃饭的样子。女孩子不蹲着吃饭,除了嫌煤渣脏,也还有别的原因。这样吃饭的场景,路遥在《平凡的世界》开篇里已经写透了,我们没有那么苦,但心境却是出奇的一致。我不能说我们惨,我们有油馍馍,还有大广播里播着的《心太软》。这样的早餐单调而重复,埋下了我的发育矮的祸根。这样的年月按说也比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期间好许多,所以我又怀疑是我的遗传基因也有些问题。
我的青春就是这么过来的,在懵懂和幻想以及饥饿中度过。多少年过去了,有关青葱岁月无处排解的压抑和离情别绪已荡然无存。然而在记忆深处,一些人、一些事,在岁月斑驳芜杂的墙上渐渐面目清晰而鲜活起来,久久无法褪去痕迹。
云鹏先生讲文选,总是迈着豪迈的步子从教室南墙踱到北墙,然后再从北墙踱步南墙。途中间或上前一步,伸出硕大的脑袋,用犀利的眼盯着某位心不在焉的同学,持续二至三秒钟,再离开,如此往复。这种讲课气势,颇能唬倒一片人。弓腰的方步看似不雅,却透着沉着自信。我没见过张飞的环眼,他的眼大约如彼。他的脸也黑,是历尽世事,沧桑的黑,白不了了。有很多次,看见云鹏先生我同样会想起黑旋风李逵。我有一个硕大的疑问一直未解。以云鹏先生的气质和长相,断不是学文学的路子。他应该是一位深入田间地头的农业技术专家。然而不是。
我之所以对云鹏先生如此的印象深刻,除了他的形象让人难忘,还因为他总提起我。那时,我心血来潮,准备当个好学生。上云鹏先生的课,我厚着脸皮坐到了教室第一排,假装听着很认真。有人认真听课,先生自然高兴。然后有那么一两次,我未到课,想不起做什么去了。云鹏先生一进教室就问,“XX何在?”有好事者竟答“XX去也”。然后哄堂大笑。此事传至我耳,从此先生之课我未敢缺席。
云鹏先生记忆力真好,他讲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,竟可从头背至尾,以他之年纪,着实不易。他讲诗很特别,背一句,讲一句,其中有典处就多停留。引经据典,追究溯源。
“汉皇重色思倾国,御宇多年求不得。”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”“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不早朝。”听完长恨歌,大家都很有感触,这么好的一个爱情故事,怎么以这么残忍的方式结束。都替明皇叫屈,替贵妃惋惜。不知是白居易写得好呢还是云鹏先生讲的感人。反正大家都被感染了,有男生在底下叹息,有女生甚至有些难过。
听云鹏先生讲课,留给我一个重大启示,文学作品,是用来读的,正像白居易写诗都是先读给不识字的老大妈听,真听得懂了才是好诗。真正上乘的佳作都是简单的字句组成的,真的好诗是上口的,这是诗的本质。语言本来就是先有声音后有文字的。
云鹏先生那时候已是退休的年纪。风流云转,后来晚年如何,不得而知了。
书院正门横额上书,“百年树人”四个大字。字是行草,气魄雄浑,每次进出,我总琢磨,“树”字的草书写法,这个字不好写,也不好认。字是谁写的呢?徐德锡先生。
约莫夏历五月的一天,暑热正酣,我在饭堂门口转悠,徐老拉住了我,让我帮他查一个字,“含饴弄孙”的“饴”字。怎么写呢,“饴”与“怡”字易混,他老人家年纪大,不确定了。徐老那时候眼睛已经近乎失明,走路靠拐杖,平日出门都有学生义工搀扶,那一日,不知怎么,一个人出来了。当然得查,这个词不到60岁,基本没人知道什么意思。那时候没手机,字典又不在身边,以我的学识,只能含混的答复老人家,“怡”字似乎也可。但回去一查,方知自己错了。
如果没有后面的交往,我还不清楚徐老是书法大家。书法家写字,是不容许错字别字的,否则是多么尴尬的事。徐老治学严谨的作风对我影响深远,多年来,每当面对文字,我始终心存敬畏。
与徐老的交往,这只是极偶然的第一次。约莫到了三年级,班里有了新任务,就是支援照顾老人,准确的说就是照顾徐老,懵懂如我,这才想起来,校园里常有学生搀扶陪伴徐老,已是历届学生往替延续多年的事了。我也加入了照顾徐老的任务,那时候他老人家已经八十多岁了,说是照顾,其实只是在老人需要出门的时候陪伴一下。徐老住在狭小逼厌的小平房里,平房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,下雨时有漏雨。光线昏暗,靠窗的书案上,铺满了翰墨。可以想见,晚年的徐老靠着笔墨打发时光。视力已经非常不好,他拿一把长木尺压在宣纸上,沿着木尺往下写字,有时候会写歪,大致还看得过去。我问过徐老,视力如何,他说只能看出木尺的大致轮廓。
徐老的行草,气势浑厚,结字疏阔,疏密得当,可以看出文人的风骨,是多年临书正经路子出来的。那时候我还看不出字的好坏、字如其人的秉性,习的自然是唐楷,以为愈像贴,自是佳作。阅世多年,才觉字如唐三大家,严谨,拘束,那是御用体,给别人看的。写自己字的书家,历史上如王羲之、米芾者并不多见。今人又常说康有为字好,可见学问的鄙陋,声名和字的好坏绝不是一回事。
徐老字好,我却不知,更没有索要的心思,临近毕业,在小平房,徐老说送我两幅字,四尺一副、三尺一副。这两幅未裱的字,我自是不敢随意丢弃。毕业后放在老家十余年。这十年里,求学就业,为生计奔波,无暇念故。直到十年前,我才拿出徐老的字,装裱置于正厅。但见四尺宣书七言古诗:“鹅池焦雨古风在,弘扬民族上文化。单爱笔上拜珍粹,惟见习者得其华”。三尺宣书五言古诗:“寒窗励远志,愤读年复年。积习若长河,倾注大地间。力创文学秀,任重而道远。当饴故乡水,评说万家难。品格求高洁,入泥而不染。经受风雨袭,在世岂苟安”。落款:龙年桂月于长安以应XX贤生留念古稀人路石书。徐老笔名路石。今再读之,不觉惶恐有余。识人懂我者,竟徐老一人也。
有些事,因为太近,我们总是漠然。有些人,因为久远,却弥显珍贵。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大约即此心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