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端上的莼鲈之思
一千多年前的一个秋天,有一个人目睹秋风萧瑟,忽然忆念起故乡的菰菜、莼羹和鲈鱼脍,便留下一首诗,任性潇洒,挂冠而去。这个人是西晋时期的张翰,他大约算得上吃货界"胃知乡愁"的喜马拉雅。
最近热播的《装台》里,浓郁的街头市井气息,半夜看饿了无数长安客。对关中人而言,满桌子山珍海味,可能敌不过海碗里碳水丰盈的油泼面;青葱、白蒜和干红辣子十分随意地堆在两指多宽的裤带面上,一道热油从天而降,滋啦一声,咏叹调响起,调料混合的焦香伴随着轻烟缭绕而起,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,人间况味满满。
折磨人的,不光是一碗面,凉皮、绿豆糕……随便拉出哪一个,都十分能打,让无数身在异乡的西安人午夜梦回,抓心挠肝。我已经在长安城生活了十七年,这是足以成长出一个大学生的年头,虽然基本适应饮食,但心心念念的还是家乡味道。还好川陕两地相隔不远,饮食基本一致,偏辣偏咸。每次赴长三角珠三角出差,味道清清淡淡,好是好,鲜是鲜,但只要超过三天,顿觉寡淡无味,满脑子都会是川菜和陕菜的混合,前半夜是米粉兔头,后半夜是清真肉丸胡辣汤配着回民街的甑糕……
正如螺蛳粉之于柳州、臭豆腐之于长沙,一座城有一座城的味道,一座城的味道就是这个城的灵魂。我的家乡安昌镇,那个已经在地图上消失的古朴小城,就是我童年味觉的源头。记忆中,安昌镇的早晨从一碗米粉开始,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在上午11点之前永远拥挤。它是一家嘈杂喧闹的"苍蝇馆子",卫生条件堪忧,满地卫生纸和油渍。老板不愿管也懒得管,似乎原生态才能吸引驱车几十公里过来嗦粉的老饕。根据我的观察,在民间,服务态度和馆子味道基本成反比。童年的我占好座位后,就静静等待大人举着碗穿越人群走来,细细白白的米粉在红汤下半隐半露,油汪汪的笋子、牛肉借着晨光微微闪烁。那一刻,熙熙攘攘的馆子顿时安静下来,这个清晨变得温情脉脉。据说,安昌是绵阳米粉的发源地,这是一种细粉,大约只有其他米粉三分之一粗细;它始终未能走出绵阳,但在梦里随我走遍了各个异乡。
直到我上了大学,辞蜀入秦,这种日子都觉得只是平常。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,离乡岁月久后,分不清是乡愁还是记忆深处味蕾的觉醒,越发想念小镇上的各种。彼时西成高铁还没有开通,从陕入川要越过秦岭,直线距离600多公里,却要从甘肃绕行,回家并不是一趟方便的事情,家乡美食只能存在于思念当中。
面吃多了,就会想念米粉。在老家随处可得的早餐,此刻成了垂涎欲滴、想起来就流口水的难得物事。米粉在绵阳大受欢迎,怪的是,离开绵阳却少有市场,在成都的接受程度都不高,更遑论外省。在西安,我也曾见过打着绵阳米粉旗号的小吃店,兴冲冲地品尝后,却发现模样也许神似,味道却天壤之别,说不出哪里不对,固执的味蕾总是提醒我这不是正宗的味道。大概是绵阳米粉过油过细,并不适合外地人的口味,加上去绵阳学艺的人只学了个皮毛,于是无一例外地很快门可罗雀,最快的一家半个月就关门大吉,偶尔路过,早已换成裤带面,令人无从凭吊。
怀孕期间,口味愈发刁钻;寻觅家乡味,就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务。幸好,精明的商家早就瞅准了我肚子里的馋虫。最早是在2016年,我在淘宝下单了第一包米粉。那时候网上卖米粉的并不多,只有寥寥几家店;根据我的鉴别,还都是米粉店老板兼职网上销售。我心有疑虑,颇有耐心地挨个询问,几时发货啊都有什么味道啊店开在哪里啊。之所以要如此详尽,是留了一个心眼,要是骗子是断然不知道隐在深巷的正宗味道。最后选定的一家,是经过细细审问、能够对答如流的。几天以后,快递收到了,包装特别简朴,粉归粉,料归料,各自抽了真空,装了个冰袋。两包归一,放在锅里稍微加热就能食用。当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上桌时,同样蒸腾的还有我的双眼。
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,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,电商更是蓬勃发展。短短几年时间,米粉也经历了斗转星移,早就摆脱了小作坊式的自产自销,由大厂生产、专业包装,干粉、牛肉、红油、海带、豌豆分开包装,一袋粉里配了6包调料,摊在桌上,犹如排兵布阵,颇为"壕"气。米粉直径精确到0.7毫米,犹如西餐一般讲究而精细。工业化的生产流程,卫生条件也得到保障。为了适应现代人的快节奏,商家在传承了绵阳米粉细粉入味的传统后,又独创性地发明速食米粉——拆开料包,像方便面一样泡一泡,5分钟就拥有一碗色香味俱佳的家乡味道。
你看,电商时代,乡愁也与时俱进地数字化,接入了云端。张翰若是活在现代,大概不必辞官回乡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