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木深处有亲戚
春山含笑,那些山上挤挤挨挨的树,在春天吞吐出青绿气流,撩动着我的心弦。这季节,我想去乡下走走几家老亲戚了。
老亲戚,就是与我家结亲多年的亲戚,还在常常往来走动着的亲戚。亲戚是越走越亲啊,这是我老家乡下祖传下来的规矩。
在山顶山腰山下,盘根错节住着我家的一些老亲戚。我去山中,见这些匍匐在土地深处的亲戚们,偶尔伸伸腰望望天,他们在草木中露出头颅,一些白花花的头颅已有了霜意,山中一年一年的吹个不停,把这些老亲戚们的头发都吹白了。
老亲戚们的家,在草木深处露出屋脊,看花了眼,恍忽以为是在岛屿中漂浮的小舟一角。在草木深处,有瓜果硕大,有蔬菜青翠。世世代代的老亲戚们,靠土地求食,靠土地养活。这些年来,乡下一些老亲戚纷纷进城随后辈们居住,曾经作为命根子的土地,在老亲戚家的老房子四周长满了杂草,淹没了血管一样延伸的路。一些老亲戚急了,从城里赶回去,一刀一刀把草割掉,一声一声嘟囔:“土里得长庄稼,得出粮食。”于是,这些再次从土里冒出的蔬菜瓜果,被老亲戚们送到我家来。一年四季,我家的蔬菜基本靠老亲戚们供给,我吃着这些乡下土地里的食物,感觉我的身体与那些土地里的地脉贯通了。
在城里,亲戚这个概念或许是模糊的。老亲戚得牢牢扎在乡下土里,老亲戚得腾着缥缈地气,老亲戚如柴火一样温暖着心肠。
在乡下,我有一户姓马的老亲戚。这个姓马的亲戚,一直住在山里,活成了一个寿星。前不久,迎来女寿星九十大寿,我去她家祝寿。马家简单地办了几桌酒宴,儿孙们挨个上前,给老寿星磕头祝寿。柴火灶里熊熊燃烧的老树疙瘩,燃得噼啪作响,感觉是人喜悦得大笑出声。鱼鳞般的青瓦房顶上,烟囱里青烟袅袅上升,一个乡间大厨挥动大铲,在院坝搭起灶台上的铁锅里麻利地翻炒着,做的都是最地道的乡下土菜。客人们吃饭时,老寿星一个人坐在院坝核桃树下,用一把小勺子,吃着儿孙们送上的生日蛋糕。老太太用舌头小心舔着嘴角的蛋糕粒,满脸皱纹蠕动,眼角低垂沉思,似在回忆悠悠岁月——二十岁那年,老太太还是乡间大美人,坐一顶咿咿呀呀的轿子出嫁到这里,而后生儿育女,一个家族的大树,华盖擎天,开枝散叶。
有年冬天,我去走一个远房亲戚家,我叫他槐哥,他的女儿出嫁。按照当地习俗,酒宴在早上开席,我和表弟天不亮就驱车赶往60多公里外的山村。那天早晨天空飘起了雪花,到槐哥家需要走上一段泥泞山路,我们下车步行,在漫漫雪花中迷了路。正好遇到一个担着筐的农人去乡场上卖藕,眉上挂雪的农人给我们指路:“往前走,看到前面一棵黄葛树,再前面,有一户养鹅的人家,继续走,有一座石桥,石桥旁边办席的就是他家了。”果然,前方有一户养鹅的人家,一群早起的鹅,正在山道上扬颈抬掌慢条斯理地走着,“嘎嘎嘎”地叫着。一只鹅的步态,让我联想起城里一位老先生清瘦颀长的身影,他喜欢独来独往,昂着头走路,有时突然神经质地踮脚耸肩,喉管里发出“哈哈哈”的清嗓声。老先生这种奇怪的声音,我理解为倾吐胸腔里的寂寞之气。有一次我去老先生的老宅里拜访,他突然熄了灯,抓住我的手说,“兄弟,我就你一个朋友了。”还有一次,老先生似乎想对我倾诉衷肠,在来我家的半路上又折身返回了,老先生后来说,他还是自己消化心事罢了。
槐哥的家,群山四周,槐树环抱,一到春天,槐花朵朵绽放成花海,槐哥名字中带槐,就是这样来的。我去槐哥家吃过香喷喷的槐花饭。槐哥的女儿,也是在一棵槐树下的襁褓里遇见的,是一个三个月大的弃婴,槐哥把她抱回家,含辛茹苦养育成人,而今女儿在省城教书。女儿按照乡俗回老家办婚事,上午9点,身着旗袍的女儿抱住槐哥一声声叫着“爸爸、爸爸”,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我童年在乡下时,遇到节庆与红白之事,老亲戚们亲亲热热之间来来往往,相互帮忙相互慰藉,度过欢乐也渡过难关,显出最浓郁的节庆与人情味道。当年在县城,我有一户叫表姨的亲戚,但每逢去县城走亲戚,兴奋中又有些自卑,走在县城马路上高一脚低一步,好比拉二胡的硬拉去弹钢琴,总找不到琴键上的音符。而表姨与表姨父来乡下我家,他们城里人的气质和走在山野田埂上的步态,乡下人一眼就认得出来,他们是从城里来的。
这些乡下的老亲戚,在草木深处散发出悠远的芝兰之香,抚慰着我在城里嗷嗷待哺的心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