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庭作业是挖地
少时读书,教我小学的是本村一位民办老师,姓张。张老师性格开朗,有一张大嘴巴和一副大嗓门,走到哪里就哇啦哇啦到哪里,无话找话,有话嗓门更大。因此,村里人都叫他张大嘴。
我当然是叫张老师的,不过,有时也会同小伙伴一起,背地里叫他张大嘴的,并互相用手比划着:他的嘴有这么大,不,有这么大。
那时,我不知道老师前面为什么还要加上“民办”两个字,但通过观察得出了一个规律:白天到校教书,早晚在田地里干活;周一到周六上午教书,周六下午和周日在田地里干活。民办教师原来就是老师队伍里的“民兵”。
张老师上课的特点是一半一半地分得清清楚楚,前半堂课他在讲桌前张牙舞爪,高谈阔论。后半堂课我们做作业,他则在教室里走过来晃过去,不断地提醒大家,有不会做的就问啊。当有同学发问后,他就会弯腰下去,大头老师挨着小头学生,和风细雨地讲,还不时地问上一问,这一步听懂了吗?奇怪的是,此时此刻的张老师好像嘴巴一下子小了许多,嗓门也低下了不少,显出与平日里说话很不协调的磁性温柔。
张老师上课的另一特点是不留家庭作业。看着邻班的同学都有家庭作业,有胆大一点的同学就问,张老师,我们班怎么没有家庭作业啊?张老师说,有啊,回去帮你爸爸挖地去,这是每天的家庭作业。哪有那么多的地挖呢?张老师坏坏地笑了,你个呆子,你爸爸只挖地啊,锄草、割麦、砍柴……不都可以帮着干吗?
我爸爸是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地道农民,没有指望我成为栋梁的奢望,但望我学点知识比他有出息,听说了我的家庭作业后,半信半疑,木讷的爸爸还是在一个闲下来的晚上,领着我到张老师家问究竟。张老师一听我爸的来意,竟哈哈一乐,连说是啊是啊,你看看,这孩子呀,在学校读书作业一天了,回到家晚上还要看书做作业,不累得慌吗?再说了,书本上的那点东西,完全可以在学校完成的,何必拖泥带水地带回家呢?胡大哥,你听我说噢,光吃肉腻得很,还要配点咸菜呢;这人脑子啊,光来文的会昏昏然,身体动动武的,让大脑下课休息休息,一张一弛,文武之道啊!
我爸爸比张老师大几岁,听一个有知识的人亲热地叫他大哥,他心里头特别暖和,又听张老师说得一套一套的,便满脸荡漾着温情的微笑,对着张老师左一声谢谢右一声关照,领着我退出了张宅——三间草房。
那是一个在农村要挣工分的年代。爸爸其实有着两难心理,既想让我读书,又怕家庭挣的工分不够,年终按工分分粮食时,家里粮食少了不够一家人吃的。所以,他也是巴不得我能帮忙他多挣个一二。这下好了,张老师的话为他解了难题,原来答案是二者可以兼得。从此,爸爸便名正言顺地把我的早晚与周六周日填满了挖地砍柴。后来我渐渐才知道,张老师那时的工资低得可怜,家里也很苦的,之所以放下书本回家就拿起锄头,也是为家里多挣工分。
说实话,有时我也挺恨张老师的,背地里还不止一次地骂过他,就是你一张大嘴,哇啦哇啦的,布置什么害人的家庭作业,害得我在家不是下地就是上山,累得不成样子,我已然成了“民办”学生了。
话又说回来,劳动的筋骨皮肉之累之苦,也给了我一种正能量,那就是让我感受到了读书就是一种享受。坐在教室里如沐春风,张老师那一张大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快乐动听,他课堂上布置的每一道作业题,做起来都是一道幸福的方程式。因此,我格外地珍惜在课堂上的时光。
后来,这种边读书边劳动的学习方式成了我的习惯:学困了,扛起锄头嗅一嗅泥香;劳累了,伏桌捧书闻一闻书香。全都是享受,这种享受一直把我送进了师范,送到教师岗位。
如今,张老师已年逾八旬,除了爱读书看报,还常常到菜园地里弄弄。只是有一点他很不解,我双休日回家时,他总要问,现在的孩子都怎么读书了,从清早读到夜里,还要家长陪?你过去读书还帮父母挖地呢,现在怎么就反过来了,孩子读书还要父母陪,这究竟要咋读?只读书不挖地,那书读得不香呢!
张老师早已民转公,他说托政策的福,生活过得很如意。但也还有不如意的,那就是他常叮咛我的,要让现在的孩子读书的同时挖挖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