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豆饭腊八面
很多年了,没有再吃过五豆饭和腊八面。吃的不缺后,每天可以吃到红豆饭、吃到面条,五豆饭、腊八面就不稀罕了。经常是过了节日才想起来,想起来了又总有淡淡的失落。这几年,腊八粥不断被提到,且不断折磨着我。在我记忆深处,根本没有这个东西,它怎么就把我的腊八面吞并了呢!
说到这个粥,我小时候是在腊月初五喝的。我们叫喝五豆或者喝麦仁,它是脱了皮的麦子当主料,再加些绿豆、黄豆、黑豆和脱皮的玉米,一起熬的红豆稠饭。大约在初四甚至更早的时候,母亲会到二里外的村头,那里有一个石碷窝。碷锥是放在附近人家的,母亲要了碷锥,把泡过水的麦子倒一碗在碷窝里,双手卷了碷锥把,轻轻地、慢悠悠地踏开了。碷窝可以踏辣子,踏盐、花椒。踏辣子有点"叫紧",踏的人常用手帕包了脸或用棉花塞住鼻孔,就像戏里耍丑的一样。就那样也坚持不了多久,踏的人要离开碷窝去打半天喷嚏。踏麦仁不会这样呛着,却要用力沉稳,要踳下皮,还不能踏烂麦仁。母亲踏出两三碗麦仁,再把不到一碗的玉米踳去皮儿,五豆的两样东西就准备好了。人口多的,用碷窝太慢,就到村中间一个破窑里用碾子。
天麻麻亮,五豆饭熟了。我睡得迷迷糊糊,香香的五豆已放在我的头顶。灯光里,星光下,一家人开始呼噜呼噜喝五豆。这时候,邻家人在喊门:牛娃妈,给你送五豆啦,拿个大碗,我端了谷堆一碗。听到母亲让邻家进屋,邻家说:不啦,今做得迟了,你都比我送得早,我狗娃说我的五豆没你的好喝。
在农村,给邻家送五豆是习俗,讲究谁家五豆做得好、送得早。小时候,最香的五豆饭是碗里放了指甲盖大的葱花的。事实是,大多数时候大多数家庭,做五豆的五样东西是凑不全的。那大多数人家喝的五豆饭,其实是红豆子麦仁饭。
当我听到腊八粥时,我数十年胃的记忆,以及对五豆饭或者麦仁饭的感情,被弄得翻江倒海。至今,我没有在腊八节喝过腊八粥;当然,大多时候也忘了吃腊八面。记忆最早的腊八面,是舀在家乡北面烧的喇叭碗里的。很长时间,一直以为用喇叭碗吃面就是腊八面。我吃到的腊八面,是片片面里,加了黄豆和小米,还有冬末露头的油菜叶子。大体应该是先煮了黄豆和小米,再下好片片面,再把它们混到一起,很像我们吃的和和面。腊八面里没有一滴油,却油香油香的,那是油菜叶的功劳。
过了五豆就是年。这是关中的口歌。进入腊月,还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却是冬天的尽头。五豆应该是五谷,喝五豆,人们自然不只是打点自己的胃口,更是祭奠五谷之神。母亲把第二碗五豆饭送给了邻家,第一碗是献在神灵前的。腊八面的第一碗也是献在神前。千万年来,弓身黄土地上的人们,最敬畏的是粮食,是赐予他们粮食的天地。在一年结束时候,在下年开始之际,他们以神在先人在后、邻在先我在后的博大胸怀,共同咀嚼五谷醇香。这里有享受,有期盼,有寄托。五谷是人类食物的初始,熬出的五豆是人类童年的饭食。
从腊月开始,我的先辈们有了这样虔诚的程式:回味初粮,回味细面,慢慢地吃向小年的饼子和大年的饺子。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味童年的五豆饭、腊八面。遗憾的是,五豆又忘记了,腊八节吃了过年的饺子;我不知道我的邻家是谁,就是知道,也怕我天麻明按门铃送吃的,他会不会报警。
多年了,我能做到且坚持做的,就是那些节日里,给祖先和神灵前献上我们准备吃的食物,照母亲那样念叨了,一家人才开始吃饭。我从心里对那个有敬畏的时代和那些有敬畏的人,怀着深深的敬畏。永远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