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首页
智远网 > 文学 > 情感 > 正文

梅子铺

作者: 李焕龙2024/05/08情感

"梅子成熟时,请来梅子铺。"这是热情好客的梅子铺人,从古至今常挂于口头的"邀请函".

梅子铺地处安康、汉阴两县交界处,因月岭关在这儿隆起一面山包,一展平的月河川道便有了一道丘陵,有了一座界山。又因界山斜对面的黄龙岭向前伸出一个"龙饮水"状的山头,则让月河在此拐了一个弯,弯出一个八卦阵,形成了两道大河湾。上湾是汉阴县的双乳镇,其显著的地貌特征是阳鱼那仰望苍穹的双目,因其凸起与坚硬,不受河川水漫和洪水冲刷的影响,当周边的泥沙、土石在历史长河的冲洗中下降了20多米,它仍岿然不动,傲视天地,久而久之,越发酷似两只大地巨乳,其景观便美其名曰"大地之母".慢慢传下来,"双乳"景观便成了地名。再后来,小地名成了村庄名,成了乡镇名。

下河湾是个大漫川,除了依山傍水缓缓延伸的万亩水田,便是水旱通道相连的码头集镇。古镇上有两条街道,旱路两边形成的双面街是双日逢场才有的农产品交易市场,人称农贸街,一逢场就听到东街头卖猪娃儿的和西街头卖猪肉的叫声连成了一片;码头边的河街则是逆水远来的瓷器、金属器具等广货和当地山货特产交易市场,人称商贸街,是个百日场,整天都有南方的"鸟语"和当地的土话混杂着吵闹。这一镇两街上的两种逢集方式,人称"一镇两制",看似互不相干,实则紧密相连,以其血浓于水的地缘、亲缘等人缘关系而牢牢地维系着。

河街正中的巷子,是通往月河的大道。高高的坡道即为河堤,下了河堤,回头观望,便见一溜吊脚楼沿着堤坡一字排开。支撑架子房的木头、竹子,呈现出黄、灰两种色泽,黄的是桐油油过或油漆漆过的金黄,没油没漆的则是风吹雨打、河水冲刷的土灰。金黄的立柱支撑着坚固的砖瓦房,土灰色支架上的那些草房、毡房、石板房,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。吊脚楼的阳台上,吊着不同人家的生活景象,日行好的晾着绸衣缎带,苦焦些的晒着蓑衣麻片,一般人家晾晒着萝卜干、红苕干或豆腐干,所有人家都挂有一两张渔网。那些渔网,不分新旧贵贱,似乎越老旧越有阅历、越有故事、越有显摆的资格。

下河的路有三条,这条通往货运码头的主道,是沙石和着石灰铺成的义道,主行码头装卸工和船夫、水手;东边那条石条铺就的台阶路,通往人行渡口,是人行义道;西边有条毛毛路,是供到河边草滩放牛羊的专线,免得牛羊踩破、踩脏了义道。这座义渡和两条义道,是梅子铺船帮合资修建的,三户大船商出大资本牵头,修了义道,制了义船,还在集镇的东南边置了十亩义田,作为义渡、义道的供养。

这个码头,和下游的恒口、大同、五里、龙头、月河口及上游的蒲溪、涧池、汉阴城码头一样,是月河川道一带的大码头,即具有能逆水开行载重30吨货运大船的通航能力,具有容纳两三百人吃饭、住店和抽烟、喝茶、看戏等接待能力的码头。明清时期,货通水道,这一带的月河四季不枯,河床宽达百米,航道水深五米左右,长年百舸争流,号子长鸣,一派繁忙景象。

站在河北望河南,只见一条大河向东流,两条长街枕田川,延绵百里的凤凰山绿野苍茫,山坡上炊烟袅袅,茶果飘香。

在山下浅丘地带飘香的果子,是当地人喜爱的梅子。这种果树喜阴湿,长于沟旁、溪沿和田边地头,树不高却枝繁叶茂,果不大却数量众多。它型如李子,比李子个小、量多,如葡萄般的一串串挂果,同龄的李子若结一百斤,它则不低于三百斤。除了果小、味酸,和李子没啥区别,所以当地人称其为梅李子。正因其喜好荫湿的生长习性,这个河湾就适应了它,它就长满了这一河湾,家家户户的田边地头,集镇周边的溪水边沿,无处不有。甚至河堤的石缝里也横出一株,绿油油地撑起一个凉棚,成为搬运工歇伙、小孩子玩耍和赶集人约伴的好地方。因此,"梅子铺"成了集镇名儿,"梅子树下"取代了码头名儿。就连月河北岸、月岭关西坡那道之字形的河沟,也因梅子发旺而取名"梅子沟".

这梅子,除了人可适量当水果生吃、烤酒饮用外,还可给猪牛羊当饲料。梅子生在一般地方,便被一般人如此惯用了。梅子铺人却不一般,他们因了月岭关的阻隔,方言不同于恒口的关中腔,有点汉阴的湖南味儿,但因地处两县之间,则别于两县,便有了比恒口发音重,比汉阴尾音轻的特点。故而,人的个性也兼备了恒口这种关中人的直爽和汉阴这种湖广人的灵秀,成了心灵手巧的一大群落。

所以,他们对梅子的使用,不局限于第一产业,而在二、三产业上优于别处。在加工业上,他们的产品趋于精细化,近于"粗粮细做".你看,这酸甜适中的梅子干、梅子酱和梅子果脯,就解决了原料型农产品的贮存与外销问题;新鲜果子柞汁而成的酸梅汤,则是夏季消暑的好饮品;受此启发而入了中药的梅子核,则是清热解毒的好药材;用梅子花、梅子叶做的梅子茶,更是当地人夏季常饮的保健品。

梅子铺人对梅子的精加工与深加工,不仅是为了自产自用,更是为了自产自销。有了初加工的果干和深加工的果脯、果茶、果酱,就能借航运之利远销他乡。即使足不出户,他们也可利用家门口这人流穿梭的集市贸易,让产品应销尽销。

所以,梅子铺人把农工商集于一身,让产供销自成链条。你看,种水稻的,除了吃米,还可在家庭作坊加工米粉,蒸成米糕、米皮、米面馍,做成熟食去卖,当然还可卖些米饭、米酒之类的初级产品;种黄豆的,可加工豆腐、豆酱、豆汁、豆油皮子,在当地当饮食和副食品卖,也可将干货随船出山,远销他乡;种红薯、洋芋和爪菜的,也可作汁类、粉类和干货之类产品,近卖与远销。同时,还可形成你种植我加工、你种植我养殖和你种养我购销的产业联盟。这种农人可以农工商一体化、农产品能够产供销系列化的生产方式,其最大的好处是把产业链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,不至于因为看不到市场变化、摸不准市场风险而掉链子;其最大长处是既有市场经济的利益驱动,又有计划经济的灵活调剂,不至于盲目生产,极便于主动而为,因为产供销各链条都捏在自己手上,且是自负盈亏、自主经营的,就规避了风险,有着看得见末端的安全与稳健。所以,他们的产品从不过剩,他们的生意从不亏本。

因为有了这样的生产、营销模式,梅子铺人的住房就形成了三井式结构:前为商业铺面,中为食宿用房,后为加工与贮藏之处。若是院落式的,则前为商铺,两厢为吃住的,后为加工与贮存的。因此,户主的身份也是多变的:在前店卖货时是商人,到后院去加工时成了工人,出了后门进田地时则还原为农民。

他们调控产能与产业结构,不仅针对市场,而且针对气候。今年雨水多了,梅子不仅结得繁,而且水分多,按说旺秤,产量高,但因水分大,味道淡,则品质不佳。一遇到这样的年份,他们马上调整种养结构,多养猪牛羊。待梅子成熟后,用木缸、石缸甚至土坑把梅子沤了,土法储存,慢慢取用,喂养的牲畜肉质鲜嫩,且于秋季就肥硕上市。鲜肉卖不完的,就做熏肉、腊肉或各类肉制品,放到船上沿路卖下去,不愁销路。如此一来,梅子铺的果香型肉制品走俏月河、汉江一线。

他们这种产供销一体化的经营能力,来自分析市场,勤于劳作。市场是明天的未知数,也是不可预见的远方,他们如何把控呢?回答很简单:月河通汉江,汉江通长江,长江通大海,住在通江达海的梅子铺码头边上,天天都在观测市场的风雨变幻,时时都把市场把握在自己手上!至于劳作之勤,他们的理解也很简单:该咋干就咋干,既不能看水流舟,也不能盲目蛮干。这话怎么理解呢?你看梅子铺人与梅子的相处方式:旺雨之年为了控制挂果数量,不至于落果、压枝和断树,他们会及时剪枝、疏果;至于加工果酒、果干和果脯的技术,他们说艺不压身,学了总比不学好,多学总比少学好,学过一些就能举一反三,不学则啥都不会,不会则一事无成。所以,梅子铺的梅子树,总是按照人的意志而生长着经济效益。周边的其他村,景况大不一样,人们多认为农人就是务农的,不愿去务工经商。在他们眼里,栽梅子树只为吃梅子果,梅子繁了就自行脱落,梅子过剩就遗在树上,每到梅雨季节,便是一沟的烂梅子,外人看着可惜,自己习以为常。梅子铺人质问:咋不烤酒、做酱?十个人中就有九个不会的,剩下一个是怕累的。再问梅子酒好喝不,他们蠕动着喉结,苦涩地笑笑,转身走了。

一树梅子,对外村而言,只是一种解渴的时令水果,能吃几颗就摘几颗,过了时令就是树下的一摊腥臭。对于梅子铺人而言,则是一年四季、一本多利的营生。麦子成熟时,来尝梅子,如果喜食酸果,梅子铺人会让你一口气尝个够。夏季解暑,这里有酸梅汤;秋冬取暖,这里有梅子酒;到了次年春季,这里还有梅子酱;一年四季,到这里都能吃上、买上梅子果脯。所以,梅子铺一年四季都飘散着梅子的香气。因此,梅子铺的集镇不同于别处的是,他们卖的地方特产,不是原材料式的农产品,而是各式各样的加工品,当然包括与原料和加工有关的特色食品。

正因为如此,梅子铺的集市贸易就四季旺盛。秦巴山区不少地方的农贸市场,秋收过后不久就因断了时令农副产品而歇市了,直到腊月下旬卖年货时才复市。梅子铺则不同,即使大雪封门之时,临街的铺面房依然清早开门、除雪扫地,把门板支在房檐坎上,把挂在楼枕上的猪牛羊鱼之类的动物干肉取来挂在墙上,把封在窖里的米酒、果酒、药酒缸子抱出来摆在坎上,把自己加工的萝卜干、洋芋片和红苕粉条、豆油皮子拿出来码在案子上……再把炉火烧旺,蒸出热腾腾的油馍、米糕和粉蒸肉,煨上一壶壶的甜杆酒、柿子酒、拐枣酒和苞谷酒,等着城里的人驮来布匹、食盐、糖果作交易,候着山里的人背来皮张、杂果、药材兑换城里人送来的吃穿用品。而收下的这些山货特产,待来年开春,月河水旺时,便可一船连一大船的运下安康城、老河口,以至汉口,往返一个月,换来窑货、瓷器和上等的金属器具,珍稀的药品、食品、装饰品,去为周边百姓的生活增添喜庆、乐趣与福气。

正因为如此,方圆百里尽管分布着几个县城和十几个大镇,但梅子铺带给人们的记忆总是新鲜、刺激和绵长、饱满的,以至老人教育小孩都是梅子铺人如何如何。梅子铺人因为长期活在自产自销的自我循环世界中,以为一生的活法就该这样农工商兼具,一年的营生就该这样种养加相融。只有嫁出门的女儿强烈地感受到了娘家人的精明能干,只有娶上门的媳妇儿明显地体会到了梅子铺人的勤劳精干。

正因为如此,明清时代乃至民国时期,梅子铺是月河川道、汉江流域的一大码头集镇。如今,虽然航运没了,码头没了,梅子少了,许多物象已不见了,但古镇的人文内涵、精神气质仍在梅子铺人的血脉中汩汩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