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颜易悴

尽管很多人，包括我的父亲，对我的生母都颇有微词，但不可否认的是，尽管她追求的爱情，最终都以悲剧收场，在那个年月，实属难能可贵。

“五一”放假，回家看望年迈的父亲，不知怎么就说到母亲，父亲低声说：当年的事儿，我也有错。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，因为脾气耿直的父亲是从不肯认错的。

母亲出生时，已是这个家庭的第三个女儿，做生意的外公特别想要个儿子，就准备将她送人。外婆死活不让，硬是留下了母亲，待她长到两三岁，不想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美人，到照相馆拍个照，摄影师将她的照片放大后挂在橱窗里做广告，这大大满足了外公要面子的虚荣心，母亲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外公的掌上明珠，最得宠爱。

母亲十七岁时，遇到了家贫却有才华的父亲，便一见倾心。外公嫌贫爱富，坚决不同意，倔强的母亲闹起了绝食，外公只得勉强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。

母亲十八岁过门，二十岁便有了我，在她短短四十八年的生命里充满了太多的传奇经历。

母亲的美，无法用言语表达；而她的真和善，更是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。她性格开朗，思想单纯的像个孩子，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很好相处。

二十岁，正是贪玩的年龄。母亲怀我到七个月时，独自跑上街看热闹的元宵灯会，如潮的人群挤到了她，她孩子气地捂着肚子大嚷大叫：你们别碰我的肚子。

母亲生我时难产，医生检查发现整个胎位是反的。她不知危险，天真地对父亲说：我们的孩子真是不一般，连出生都与众不同。医生怎么都不能改正胎位，只得准备随时抢救。母亲也是命大，当我双脚倒生出来后，并未大出血，但伤了子宫，医生遗憾地说她再也不能生养了。

从我记事起，就看见母亲的左腕上戴着一个蓝绿色的琉璃镯子，衬托出她的皮肤更加白皙。母亲对我说，这是外公给她的陪嫁，虽不值多少钱，但却是晚清的老东西，等我长大以后就送给我。

母亲一辈子爱玩，爱吃美食，爱穿漂亮的衣服，如果她活到现在肯定是个引领风尚的时髦老太太。

母亲不仅人长得美，手也灵巧，织毛衣，缝纫活又快又好，做春卷、水饺、烧卖、包子更是一绝。我没有遗传她的容貌和能干，做面点却无师自通，大概是小时候吃多看多的缘故。

可我生孩子就遭了罪，先生不会做饭，医院的饭菜难以下咽，一到晚上茶水炉更是停火，别说洗漱，想喝口热水都没有。母亲听说后，白天送我喜欢的饮食，晚上拎来两瓶开水，把先生感动地连声叫妈。

当女儿出生后，母亲担心婆家嫌弃，便开导先生，先生请她放心，不会让孩子受委屈。

说到委屈，我十岁之前都不知委屈为何物。记得十岁生日时，父亲大办宴席邀请亲朋好友来为我庆祝。母亲则给我做了漂亮的衣服，还买了一双红色的皮鞋与之搭配。不仅如此，还带我到照相馆拍照留念。这张照片我一直珍藏至今，照片上傻笑的小姑娘幸福得像个小公主。

没想到，十岁之后，父母之间的感情发生了矛盾。

因母亲的美貌和单纯，竟有男同事从厂里追到家里，接着是恶邻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调戏她。这让传统守旧的祖父母大为光火，认为是家门不幸，娶了个“祸水”，更主要的是他们还想添个孙子，便开始对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。母亲感到冤枉，偏偏父亲是个愚孝子，不仅不会抚慰母亲委屈的心理，还跟着父母一起狠狠责怪她。

偏在这时，母亲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单身青年，他是父亲新结交的朋友，比母亲小两岁，尽管家境贫寒，也没我父亲长得帅，但他一番花言巧语打动了伤心欲绝的母亲，更使得母亲决意离开父亲，争取自己的幸福。

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之久，母亲的琉璃手镯也成了牺牲品，那段时间，我从砸裂的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灰姑娘。

离异后的父母很快各自成家。我跟着父亲生活，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书，仿佛只有躲进书本中的世界才能治疗我的失母之痛。

听人说，那个男人与母亲结婚后就暴露出真实嘴脸，不仅不负家庭责任，反而以母亲不能生养为由在外面拈花惹草，并且威胁母亲如果提离婚，他就拿刀杀死我外公一家。

所以母亲无奈地维持着第二段失败的婚姻，绝望之下，没有自杀，而是选择隐忍顽强地活着。在她单位倒闭后，做了很多份临时工作都不理想，最后干脆放下面子，到河滨公园做油墩卖。我曾瞒着父亲偷偷去看她，远远望着面容憔悴的母亲，如果不是亲眼看到，打死我都不相信，从小娇生惯养的母亲，现在居然为了养家糊口放下身段。

二十五年前的五月末，在我女儿两个月的时候，传来了母亲病逝的噩耗，我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么乐观的母亲会输给一场疾病。

虽然父亲允许我去送母亲最后一程，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去，我想留住母亲的美好印象。

世间好物不坚牢，彩云易散琉璃脆。母亲和她的琉璃手镯一样美丽，但太不长久，这也许就是命运对绝世红颜的捉弄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