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片彩云下的老家
前不久,趁着明媚的秋光,我回了一趟老家。那些尘封旧事和山乡新貌,就像母亲用柴火灶煨的瓦罐肉,鲜香扑鼻,暖意满怀。
鄂州城区离沙窝乡赵寨村李家垴有20多里地,来接我的是赵寨村的表侄德应,他轻车熟路,十几分钟就到了赵寨山顶。
记忆中,这里以前是山里人世世代代翻山越岭往返县城的崎岖小道,如今却修成了5米宽的柏油马路,沿马路右侧刷了一条漂亮的红色非机动车道,村民们称其为"红道".红道两旁山松林立,绿草青青,已使我嗅到了老家的味道。
老家有座后头山,也是这么高,也是这样草木葳蕤。后头山的东边,左右两道高高的山梁徐徐伸展,形成了一个以后头山为靠背,以两条山梁为扶手的巨型"太师椅".
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,全湾16户80多人的李姓人家稳坐在这把坐西朝东的"太师椅"上,安居乐业。相传,大灾之年,先人李氏兄弟自江西北上逃荒,觅到这块清幽之地,踞此三百余年。
湾子前面池塘绿树掩映,蛙鼓鸟鸣,山口北边有座青石拱桥,一港清流蜿蜒向东,每至秋色灿烂,彩云轻卷,李家垴炊烟袅袅,幽然若仙境一般。
此刻,我是近乡情更怯,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耽搁了,嘱咐德应直驱李家垴。于是,沿着初具雏形的环库车道疾驰,很快就到达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"太师椅"山窝窝。
我带着闹市的喧嚣,站在老家翠竹环绕的老屋基上,心静得像一片落叶,陷入沉思。
当年,我家和立春叔家的两幢住宅在山脚下一字排开,都是土砖青瓦明三暗六结构,两家人和睦相邻,亲如一家。立春叔的妻子卫婶与我的母亲以姐妹相称,我与卫婶的孩子苕哥、细栊妹一起放牛、摘野菜。
苕哥很聪明,会拉二胡,特别是对湾里人爱听的楚剧《荞麦馍赶寿》中的悲迓腔,他拉得哀伤委婉,催人泪下,收获不少粉丝。我经常拿起二胡跟着滥竽充数,大家都笑我拉二胡的声音像"杀鸡",苕哥也不嫌烦,说这样才有趣。
当时的李家垴不大,但却人气兴旺。16户人家中,有砌匠、篾匠、木匠、裁缝、弹棉花匠等手艺人,他们个个精明灵巧,十里八乡闻名;还有在外工作吃商品粮的小学老师、公社供销社主任、粮站站长以及打鼓说书的艺人等,他们都是湾里的头面人物。
那年春节,在外地做工的、教书的、当干部的人都放假回来,手艺人也停工过年了。大年初一是拜乡亲年,在汉口当工人的从善哥也带着一家子回乡团聚。他在家门口摆了一桌天九牌,人们围在一起打牌、看牌,有的吃着炒豌豆、花生,有的抽着旱烟、水烟,小孩子们在一旁捉迷藏、丢鞭炮,闹哄哄的,非常热闹。
大方活泼的卫婶也在牌桌上,桌上还有外号"研究人"的公社供销社主任李端湖、外号"白咵子嘴"的小学老师李从福。
牌打得正惬意,从善哥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包游泳牌香烟,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武汉新产品种,价廉物美,是烟民眼中的上品口粮,虽是凭票供应,但大多数时候要找关系才能买到,得一盒者得荣耀。卫婶见晚辈带回这种稀罕的盒子烟,心里痒痒的。
从善哥瞄了一眼卫婶抓牌的右手,自己嘴上叼着一支烟,又给卫婶递了一支。此时,卫婶正拿了一手好牌心里舒畅,嘴上说:"我又不吃烟,莫浪费",手却连忙伸过去接了,还放在鼻子底下吸了又吸。
"您不抽?瞅瞅您那被烟熏黄的手指头,老资格了哟!"
从善哥的幽默引得乡亲们开怀大笑,笑声是那么纯粹,那么舒心,胜似美酒飘香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站在浸润祖先辛勤汗水的老屋基上,这爽朗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我的耳边。
后来我上了高中,再后来从学校应征入伍,之后又转业到武汉,在省直机关工作至退休。然而,无论世事如何变迁,老家始终是我心中的栖息之地。
德应车技娴熟,很快就翻过山岭来到黄龙水库西畔的赵寨村村部。
黄龙水库是实行人民公社化的年代修建的,1958年9月动工,1960年3月建成,库容量达823.5万立方米,从此,李家垴人便成为待迁的库区农业户。
1967年当地政府搬迁动员之后,李家垴人心系大局,泪别老家,仅有特殊情况的李从主、李双华两户留守下来。这两户人家如今如何呢?
李双华是我的发小,如今已年近七旬,见到我回来,他满脸笑容地迎上来。他告诉我,留守的两家子女都在外地经商、务工,后辈们都赚了钱,有出息。李从主和老伴被在广州做生意的儿子接去安享晚年,偶有回家;李双华的外孙女在成都读完大学后留校任教,是李家垴第一位大学老师,儿子也在城里有份很好的工作。
我问双华还想不想搬出库区?他说:"这里山清水秀,搞点农耕养殖,住着也挺好!"
随双华串门,我看到留守的两家人都扩建了几幢住宅,钢混结构的新房宽敞明亮,自来水、生活用电、电信网络样样方便。
走着瞧着,小黄狗对陌生人警惕地"嗷嗷"叫,产蛋的母鸡在屋檐下"咯咯嗒"地唱歌,池塘的几只鸭子也"嘎嘎嘎"地嬉戏打闹,我的眼前,依然是竹林摇曳,炊烟袅袅,彩云轻卷。
啊,我乃赋闲之人,去哪里寻觅颐养天年的胜境呢?这里不就是城里人梦寐以求的世外桃源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