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湖
我所在的城市怀拥国内第五大淡水湖,号称"八百里湖天",这一点一直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所津津乐道。可事实上,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常往湖边跑,湖与我们的距离非近非远,湖给我们的印象也忽明忽暗。更多时候,它仅仅是一个高频且耐用的话题、一个看似熟络的概念和一种远离尘嚣的漠然。
我也是在某一天惊奇地发现,从我家去湖边驱车只需十几分钟——怎么可能这么近,应该还挺远的呀,导航上分明有那么多路口、那么多红绿灯!当时正值国庆假期的尾巴,我在家"闭关"不出已接近一周,傍晚决定出门遛遛的时候,偶然发现自己与湖竟相距不远。
来到湖附近时,夜幕已沉沉下坠。我所在的位置地处湖的西北一隅,湖畔几座小丘连缀成片,被植以草皮,建成市民公园,取名为"岸上草原".既是"岸上",说明湖就在其侧,可放眼望去,却不见湖的踪影。草原上没有路灯,我凭借远处建筑里散射来的光亮,摸索着登上小丘。举目四顾,只见各处皆是化不开的浓稠夜色。侧耳细听,似有还无的窸窸窣窣,分不清是湖波的低吼还是远处环湖路上车流的疾驰。小丘上扎满了帐篷,人们扶老携幼,尽享天伦,像是逐水草而至的牧民,丝毫不关心湖的所在。
我心有不甘,走下小丘,向草原的深处跋涉,脚下深深浅浅,挂着水珠的草地有些许滑腻,踩上去如同踩在一层膏脂上。到草原尽头处,只见面前横亘着一条小路,路的另一侧有一道壕沟,沟沿上是一层层巨树,构成了将人与湖隔开的终极屏障。我心下茫然,胸中泛起一种"寻隐者不遇"的清愁。通向湖边的路必定是有的,只是我寻不见它。我像是卡夫卡笔下的K,在城堡脚下久久徘徊,始终找不到进入的法门。
那天晚上,我在梦里见到了那片湖。它是黑色的,像是一张厚重的面具,覆扣在大地之上。
第二天上午,我再度踏上了寻湖之路。这一次,我极轻易地在小丘一侧发现了一条通往湖边的小路,不禁感慨昨晚是一"夜"障目。沿小路朝湖的方向走,中途又看到一扇大铁门,晚间为了安全起见,这道门会被上锁。由此可见,昨晚即便摸了过来,也是无济于事。
不消几分钟,便走到了湖边,本以为可以饱览满湖的浩瀚烟波,可映入眼帘的竟是另一番出人意料的景象:远处出现一抹细窄的弧形土堤,两端各自与湖岸相接,恰好将近处的湖和远方的湖一分为二。堤上生长着高高的芦苇和瞧不分明的绿色植物,致使堤坝即便只有一抹之宽,也足够遮断望眼,使人无法一窥湖的全貌。湖域虽八百里,目之所及不过如一片广袤的水塘。水塘边设有游船码头,塘中有不少游人乘着小船悠然飘荡,自得其乐。而售票处门口更是立着两只硕大的音箱,单曲循环的情歌撼天动地,令人不胜唏嘘。
一个月后,我到邻近的县级市出差,鬼使神差地被安排住进了一家临湖的酒店。不同之处在于,之前是在湖的最西岸,如今来到了最东岸,之前上下求索的湖光山色,现今俯拾即是。我不仅可以从阳台上俯瞰湖景,还可以走到湖边,去感受湖风苍劲,静听波涌不息。
那几天,我一直在看那片湖:看晨曦里的湖,看阳光下的湖,看夜色中的湖;从远处看,在近处听;沿着湖岸散步,凝视湖面出神。我将它从陌生看到熟悉,又从熟悉中感到陌生。有时觉得它是一片湖,可知可感、历历在目,有时又觉得它不只是一片湖,那深流之中还裹挟着很多永不可知的事物。我开始意识到,当你凝望一片湖时,你审视的不仅是湖、是自己,还是你的整个生活。
初冬的湖风尚不算凛冽,湖岸的树木也绿意未衰,但风光阅尽,终究销不尽心中的迷离。那迷离的尽处又只余下一个"空"字。看湖看湖,看罢不禁一阵苦笑,想起苏轼的几句小诗:"庐山烟雨浙江潮,未至千般恨不消。到得还来别无事,庐山烟雨浙江潮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