鮰鱼
我是长江水手,见过不少常人不常见的水中动物,比如鼓气如球、浑身是刺的河豚鱼,比如火柴样的鳗鱼苗,比如黑乎乎的江豚(江猪)……非常遗憾的是,我从来没有见过白鳍豚。
我品尝过不少江鲜,有半掌宽两拃长、闪着银光的刀鱼,有碗口大的大闸蟹,有灰白色像蛇一样的鳗鱼,等等。至于长江里野生的青草鲢鳙四大淡水鱼,还有鲫鱼鲤鱼等等,不说餐餐有,也是餐桌上经常见。
我还吃过河豚。"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",资深老饕东坡先生肯定也是吃过河豚鱼的。所谓"拼死吃河豚",吃河豚是需要胆量的。船上敢吃河豚鱼的大多是崇明岛人,他们自买自烧,也不叫人吃,你若吃,他便用筷子的另一头夹给你。有一次,我经不住河豚鱼香的诱惑,壮着胆子尝了一块,那满口的奇香,回味至今。但是,在我吃鱼的经历中,吃河豚鱼不算什么,难忘的是有次吃鮰鱼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,有次我们船在江西九江湖口水域装好黄砂,由拖轮拖离挖砂船,抛锚等待编队开航。这里是鄱阳湖和长江交汇处,山清水秀,物产丰饶,有座不高却非常著名的山,东坡先生曾在此写下流传千古的《石钟山记》。我曾数次游览石钟山,还在那里买过一条两斤多重的野生鲫鱼和体大如枣的青虾,价格非常美丽。
刚抛好锚,一条在旁游弋的渔船靠了上来。我蹲在船边,问有没有好鱼(稀有的鱼)?渔民叹了口气,打开舱盖,几条一拃长的小杂鱼在浅浅的水里呆若木鸡似的一动不动。我说怎么就这几条小鱼?他指着江面上星罗棋布的挖砂船,无奈又心痛地说,江底都被挖烂了,原先清澈的水现在浑浊不堪,鱼哪还能待得住?还有那些航行的大船,鱼不是被"车叶子"(螺旋桨)绞死,就是被机器声吓跑了。
正说着,"啪啪啪"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拍打水声,一抬头,看见不远处岸边翻起几朵很大的浪花,有鱼!渔船迅速解缆掉头,箭一般驶向岸边。约莫过了个把小时,渔船又靠上了我们船,渔民满脸兴奋,我知道他一定抓住了那条鱼;看见他浑身湿透,感觉抓那条鱼一定费了很大的劲。
这是一条有我手臂长但从来没有见过的鱼。无鳞,背部灰色,肚子浅白色,通体呈粉红色,鼻子尖尖突出像锥子,弧形的嘴巴,嘴唇很厚,长着几根胡须。渔民说,这是鮰鱼,非常难打到,这条鱼估计是被拖轮吓晕了,撞到岸上去了。他还说,鮰鱼一般二三斤重,这么大的他也见得不多。后来称了称,足足有九斤重。
我该怎么形容鮰鱼的鲜美呢?水煮,不放任何食用油,少许盐、酱油、一小根葱和几片姜,没有一丝丝鱼的腥味,也没有猪牛羊肉的膻味,浓稠的汤汁像刚熬好的糖稀,黏黏的;鱼肉吃到嘴里嫩得像豆腐,细嫩爽滑,没有丁点肉渣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鲜美的鱼了,包括长江禁捕前号称正宗的长江鱼。
如果说鮰鱼的味道让我念念不忘,那么做鱼过程发生的事,却是让我刻骨铭心。
那天买好鱼,就让渔民把鱼放到我们船上一个大水箱里。第二天,打开水箱盖,见鮰鱼奄奄一息,半侧着身体,嘴巴一张一翕,漂浮在水上。我小心翼翼。昨天渔民告诉我,不能让鮰鱼两个划子和背划子(胸鳍和背鳍)戳了,如果被戳,又痛又痒,半天不得好。我见鱼嘴张着,便打算从鱼嘴穿过鱼鳃把鱼提起来。
就在我刚把手伸进鮰鱼嘴的一刹那,鮰鱼突然一翻身,紧紧咬住我的手,我吓得一哆嗦,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往鮰鱼头上一推,伸进鱼嘴的手往回一缩,感觉一阵疼痛,低头一看,手上一排血痕。
许多年过去了,被鱼咬过的地方早已不疼了,也没有留下一丝伤痕。但是每次看见饭店"长江鱼"的招牌,总会想起被鱼咬过的经历,心里总会有些异样的感觉。几十年前的那条鮰鱼虽然没有逃脱被吃的命运,但它生命的最后一击,难道不是在告诉我、告诉人类什么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