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望那塘枯荷
正如雪是北方冬季的精灵,枯荷是南方冬季的禅音。
季节往纵深处推进,温凉被冬彻底关在门外,大地被湿寒紧紧裹住。树枝上挂着的零星枯叶,迎风拧着残躯挣扎。其实,枯萎并不是南方冬日的主题,大片的绿才是。它们在寒冷里铺叙着浓墨重彩的故事,盛大却千篇一律,因而显得无趣。于我而言,只有那无人照看的枯荷写尽冬日风流,透着禅意。
昨天,邻居说小区附近公园里的那片荷枯萎了。闻言,我迫不及待奔去。我爱那片荷,每天晚饭后,都会去池边坐很久,闻荷香、听荷音、赏荷韵。
公园设计师一定酷爱古典文化,知晓需邻水植竹,水中种荷,竹荷相映,君子与君子对望而生,相知相守。竹君们亭亭玉立,托起大片密实的绿云,微风吹过,竹林细叶吟风,窸窸窣窣。偶有疾风扫来,万竹齐悲,冬寒凛凛。
竹仍吐翠,荷已残枯。曾经满池新鲜风景,如今被寒做成一片萧瑟。荷的茎、叶、蓬都失却了水分,枯得只剩骨架。一些荷叶从顶端折断,倒垂着,怏怏照着水镜,似在遥想彼时风华。还有一些荷叶仍高举着,远望如盛开在凛凛寒风中的褐色大花;又像一只只做旧的锈色深盘,盛着风、盛着光、盛着岁月故事;偶有几片半枯半青的叶,颇有“菡萏香销翠叶残”的诗意。荷枝枯瘦,嶙峋挺立,直刺冬风,傲骨铮铮!
岸边的莲蓬早已被游人摘去,只剩茎顾影自怜。湖里面的莲蓬大多还在,只是已被风雨敲成枯槁样儿。有些莲蓬高擎着,有些耷拉着脑袋,有些漂卧于水面……千姿百态,和萎掉的荷叶构成一幅水墨画。莲子瘦了,莲房空了,莲蓬像极了喇叭,好像随时准备清歌一曲。
突然,不知从哪里游来一对野鸭,它们左穿右绕,你追我赶,时不时啄一下翅羽,闹一下静水,逗一下枯叶,激起层层涟漪,在荷塘里尽情嬉闹。玩够了,又迅疾游离,在屁股后划出一道长长的水带。水带微波闪动,渐渐变窄、变静,须臾,湖面复归平静。
城市里,冬风总是无方向乱吹,来得莫名,走得突兀。风旋至荷塘,拂过枯荷,生发出韵律交错的梵音。风弱时,声音柔和细微,像深夜冰蚕咬噬桑叶,又像溪水呢喃,淅沥如细雨滴于青瓦之上,别有雅韵。风强时,声音清雅深满,像僧侣夜敲圆钵,又像乐人拨弄古筝低音弦,萧然如沛雨跌落于青石板上,极有禅意。闭上眼睛,仔细聆听,产生一种错觉——这不是风声,而是雨声!风吹枯荷,摩挲如雨。那刻,我终于懂了李商隐的那句诗——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这是奶奶教我背的诗,她深爱李义山的缠绵悱恻,一往情深;懂他的满目凄清,四顾荒寒。她把这份爱传递给我,只是那时我太年幼,并不能体会个中意蕴。谁承想,时隔三十年,我竟在这场邂逅里,偶得了这句诗的精微深意。
作为饱读诗书的文士,李商隐的一生写满了悲苦与无奈、抑郁与愤懑,命运不断地打击他,把他的生命之塔摧毁成废墟。然而,命运并没有战胜他,他投身于诗词创作,以灵心慧眼扇动想象的翅膀,让风和枯荷在缠绵互动中奏响天籁,这是他无中生有的创造。他用一颗诗心在生命废墟中开创艺术殿堂,让生命开出凄美的花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地狱,我们挣扎反抗,留下一塘残荷,满心狼藉。那时,不妨读读李商隐的诗,养一种诗心,凝望自己的枯荷,从中离析出一种沧桑之美,找到人生真切的归属。如此,即使在“客散酒醒深夜后”的孤寂里,也能超拔出“更持红烛赏残花”的大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