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女士
酷热难熬的长夏陡然退场,天气终于凉了下来。我也静下心来,几乎一整个月都在进行周而复始的整理工作,艰巨又缓慢。每一天都有一个小目标,比如说今天整理十扎书籍、明天清理家庭药箱、后天归置锅碗瓢盆盘碟勺……
人这一辈子有多少物品曾陪伴我们走过这漫漫长路啊?又有多少物品离我们而去呢?有些物品陪在身边,伴随左右长长久久。不停摆的挂钟、放在枕边反复翻看的书籍、珍贵的礼物、久远的信件、心爱的衣物……有些物品只用过很短时间就丢弃了。牙刷、塑料瓶、一次性水杯餐具、不再得体的衣物、变形的鞋子、破了洞的长筒丝袜、过期的食品和药物……人与物原来也是一场缘分,有时深,有时浅。物为人用,人当有惜物之情。可是啊,人不能太贪心,人生几十年,总有那么一些时候,需要断舍离,需要整理物品,也整理生活,整理心情,让自己一次又一次轻快的启程。
那么今天的小目标是整理书桌抽屉。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,手碰到一本A4纸订成的本子,打开来看,是吾乡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县长徐先生整理出来的一本《胡玉洁袜底花样》,虽是简易册子,却也在扉页慎重又认真地撰写了作者简介和后记点滴,后附三十六页、七十二双袜底花样。
这七十二副花样没有一个重复。有的如古老民族纹饰,有的像古瓷器上精美绝伦的花朵,有的如年画,有的像布样。层层叠叠盛开的菊,带着莲蓬的荷,露出籽实的石榴、成熟结实的葡萄、在水中静静观察蜻蜓的鲤鱼、栖在鸢尾花上的蝴蝶、躲在梅间的喜鹊、十二月的梅花、三月的桃花,清香的兰草,朝开暮谢的朝颜,清瘦的竹、丰腴的海棠、朝气蓬勃的向日葵、亭亭玉立的水仙……它们枝枝蔓蔓,线条优美,伸展自如又恰到好处,结构讲究,布局完美。这些绽放在白色底板上的花鸟虫鱼,仿佛只要赋予色彩,它们随时就要活过来,飞起来。这些花样如果再现在瓷器、布匹、绣品上,也将会是一种非常美好的呈现。
当我一页页轻抚这些十年前的手绘花样时,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。这种感觉是惊奇,是美妙。这本册子的编辑者是吾乡曾经主管农业科技工作、在我国绞股蓝领域做出重大贡献的副县长徐老先生。徐老在这本册子的"后记"里写到他编辑初衷:"评赏周老师的水彩画卷时,有幸观赏到了胡女士手绣的花袜垫"后有"爱不释手"、"不忍穿用"之感。也许是职业的敏感度使然,徐老感到胡女士的花样具有一定的内在价值,"萌生了将胡女士作品交妇联、科协,推荐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、保存和传承吾乡这份民间技艺的想法",于是邀请胡女士画出花样图,再由他拍照传入电脑,编辑打印成册后推荐申报。胡女士欣然同意,并"数月辛劳",一笔一画在白纸上描绘心中的花样世界,创作出这七十二幅作品,有了这样一份由徐老先生发起并"结集"的花样图册。
这位胡女士是我亲爱的母亲,那位周老师是我的父亲。十年前,徐先生、胡女士两位老人经由周老师的画作而认认真真地干了这样一件"大事",我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形。那么这本册子是由谁、在什么时候交给我的?我也记忆模糊!
徐老的申报可能最终未能成功, 因为在坊间一直没有听到关于胡女士成为非遗传承人的消息。但我可以肯定的是,胡女士那几个月一定非常开心。像一个默默写作文的孩子,有一天突然被老师发现他的文字那么好,有了范文在全班朗读的荣誉感。被发现,被鼓励,被肯定的喜悦一定每天都鼓舞着胡女士吧?所以她笔下的花草虫鱼果实全都有一种饱满热情、活泼有趣的模样。
那几个月,已过古稀之年的胡女士一定也很辛苦吧?戴着老花镜,端坐桌前,过度的使用着一双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,手握钢笔,一笔一画,努力的要把七十多年见过的最美的花鸟虫鱼描绘出来给人看。画了那么多繁复的花样,大概,胡女士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吧?毕竟,两年后,亲爱的胡女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从医学角度来讲,从疾病的发展过程来看 ,那时的胡女士,可能就已患上重疾了吧?
慢慢看完胡女士的花样图册,我起身去找出珍存的几双不曾穿用的袜垫,那是由胡女士亲手制作的,在脚腰部位绣着精美图画:孔雀羽毛斑斓,喜鹊生动鲜活,梅花金黄点点,豌豆花正在怒放……绣花色彩鲜亮,配色大胆,方寸之地,巧手妙思尽显其间。徐老盛赞胡女士的手绣袜垫让人"不舍"穿用,我觉得此言不虚。我想,如果胡女士成为非遗传承人的话,那么这几双鞋垫就不再是鞋垫,而是艺术品。唉,可惜世事多与愿违。
我跟着胡女士混了四十多年,除开比她多读了几本死书,能企及的难数一二。比如外貌长相。胡女士浓眉大眼高鼻梁,我却没能继承这个基因。有一个人曾经当面对我说,胡女士的三个孩子中数我最丑。我记恨那个人到现在,但恼火的是,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。比如她的坚韧顽强、她吃过的苦、走过的路,没有哪一样让我自信如果我来面对能比她强。
又比如她无师自通的裁缝手艺。胡女士于医来说,多少得益于她的父亲、我的外祖父,那个被我们地方当做信仰一般存在的老中医"胡灵芝"的言传身教,加上她自己的勤奋好学肯钻研,那时在我们地方她于儿科中医诊治方面得到广泛认可,宅心仁厚的她被我们那地方的人尊称"胡先生".而她一手好裁剪,则完全是天赋才华。看过的样式,胡女士可以复制也可以改良、发挥,变革,创造,让任何一件衣服成为她想成为的样子。她甚至能凭空想象、设计出市面上还不曾出现的款式,缝制出我们地方还从未见过的"时装".当她的长子我的长兄交了城里的女朋友,漂亮的女朋友带了做演员的漂亮姐姐第一次来到我们清贫的家,胡女士做了两条白底湖蓝色大波点的确良半裙,用装了通红木炭的烙铁熨烫得平平整整作为见面礼,两位美丽的姑娘穿上后无一处不合适妥帖,赞不绝口。这让人惊叹的"体面"之举,至今令人难以忘怀!三十多年过去了,这种式样的半裙仍然占据着时装界的相当地位,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:赫本裙。至于做帽子、做香包、做围裙、做包袋、做居家服,小孩衣服、棉服布鞋等对于胡女士来说就更不在话下。
我多少算是继承了一点基因,在初中时就可以自己缝制衣服了。我读高中后,周老师清理我的抽屉,发现满满一屉我偷偷学做的小花鞋,这都是基因继承的凭证。可惜我缺乏诚心,只能缝纫,始终没有学到裁剪。我记得那时有一个朴素的想法,我若将来失业,靠着从胡女士那儿学来的裁缝和理发手艺,大概也是能谋生的吧?胡女士走后,周老师指定我继承了胡女士的缝纫机、布头、松紧带、各色缝纫线、纽扣、花边、剪刀等,我完全可以在街边开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裁缝铺子了,可是我那点浮光掠影的手艺,现在充其量也只能安个拉锁、缝个裤边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