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叔婆的米饺

作者: 王琼华2024/05/19故事

小时候,我最喜欢吃叔婆做的米饺。在老米码头一侧,叔婆在那摆过一个卖米饺的小摊。

叔婆做米饺的手法,跟裕后街别的街坊做米饺差不多。和面、调馅、擀皮,然后包成米饺。叔婆爱把米饺叫成饺粑。饺粑是她娘家的叫法。

叔婆做米饺,却是老街里最讲究的。比如调馅时的猪肉,挑的是猪前肘处肥瘦合适的带皮猪肉。这猪肉,每日都是到朱屠夫的摊位上买的。买肉前,叔婆总会伸手摸摸猪肉。叔婆这习惯,朱屠夫一直没看明白。他嘿嘿发笑:“街上买猪肉的人比猪毛还多,唯有你买肉时要先摸上一把。”

叔婆幽默地回一句:“揩你的油呀。”

但这日,叔婆手一摸猪肉,转身便要抽脚离去。朱屠夫发愣:“喂喂,怎么不买了呢?”叔婆说:“你的猪肉不新鲜。”朱屠夫很不满:“怎么不新鲜?”叔婆说:“这猪肉冰冷的。”朱屠夫再张嘴时,却没再说出话来。他平常是早晨杀猪,但今天这头猪是昨天半夜杀的。

叔婆做的米饺能让人吃出一股特别的鲜味,那是叔婆挑了刚杀的猪,肉上仍有一股热气。

叔婆的米饺卖得特别快,还是有缘故的。

记得有一天,裕后街来了一个看街景的观光团。听了老街地陪的介绍,领队带着人来叔婆的米饺摊买米饺。

叔婆却说:“只剩五六只。”

“帮我们包三百只,我们看完景点后再来吃。”领队说。

那时候,叔婆一天也只卖一两百只米饺。观光团张口就要三百只米饺,还愿意先付五百块定金。街坊们说叔婆今日遇上了财神爷。

可叔婆说:“没肉了。”

“没肉?旁边菜市场买呀,反正来得及。”领队倒是个很随和的人。

“都过了中午,那肉早不新鲜了。”叔婆说。

哪怕领队说,一个加五角钱,叔婆也没答应。不过,她把锅里仅剩的几只米饺送给了领队。领队听完叔婆的解释,很感动地跟叔婆来了一个自拍。

叔婆直笑,嘴巴里仅有的三颗大门牙全露了出来。

我印象中,叔婆歇过一次摊。那是因为米粉的原因。做米饺,先要把黏米、糯米泡水一个通宵。其中黏米占三分之二,糯米三分之一。早上,叔婆把泡软的米打成浓汤,装入密布袋里,再将家门口一块重重的青石老磨压在布袋上,一两个时辰后,米汤中的水分被压了出来,袋里只剩下湿米粉,再加些与糯米等量的生粉,使劲揉米粉团,直到米粉团有了很强的黏性。叔婆这时从米粉团上捏出一个个汤圆大小的疙瘩,拍成薄薄的圆饼状,接着拿一个饭碗倒扣上去,扯掉碗沿的米粉团团,掀开碗,又薄又圆的米饺皮就出来了。叔婆轻轻地将米饺皮摊开托在左手掌心,右手夹起早就准备好的馅放进饺皮中间,对折米饺皮,包住馅,最后用力捏一捏边缘,米饺就成型了。其中,叔婆用的黏米必须是质感好的晚稻米。那次备用的晚稻米用完了,一时没找到晚稻米,叔婆的米饺摊就没摆出来。

后来,叔婆从城里米店买了几袋晚稻米回来,做了一锅米饺先让家人吃吃看。叔婆一摸那米,心里本该有了七八分把握,但叔婆就是不放心,她说吃到嘴里才知道地不地道。

叔婆做的米饺馅也很讲究,用了大蒜、香葱、萝卜丝、豆角、白菜、豆腐、猪肉、辣椒粉与子姜等料。猪肉当然是主角。这馅被叔婆分为酸、甜、辣、咸等多种风味,但皆离不开一个“香”字。

叔婆还做艾叶米饺、高粱米饺、红薯米饺、荞麦米饺、藕粉米饺、蕨根米饺,当季鲜料当季尝。叔婆也会做过年米饺、立夏米饺、端午米饺,这类米饺叫时令米饺。清明时,叔婆在米粉中掺些艾叶,米饺当即由白色变成了深绿色,也就成了清明米饺,咬起来伴有一股清香的艾叶味道。老街郎中特别喜欢艾叶米饺,每年清明都会找叔婆订制一些艾叶米饺送给亲戚好友,称其有药用价值。读书时,我才知自古有“清明食艾,无难无灾”一说,其实是有回阳救逆的作用。同时,叔婆做的桐叶饺粑、荷叶饺粑、柚叶饺粑也受街坊和游人喜欢。

他们说叔婆做的米饺,蒸煮后晶莹剔透,与汤同食,则状若中秋之月、出水芙蓉。米皮爽滑绵柔,肉馅清鲜香嫩,仅尝一口,即有齿颊留香,回味无穷的感觉。

叔婆听不懂这点赞,嘴巴一努,不就是一只米饺?

叔婆做的米饺名声在外。那年秋,有人来说要帮叔婆申报非遗。

这事后来没个结果。因为叔婆突然只做一款米饺,即霉干菜馅的米饺。其他馅的米饺一概不做了。哪怕电视台说要给她做一期节目。记者甚至表示,仅做三五款米饺也行。叔婆仍是摇头,只愿意做霉干菜馅的米饺。

那阵子,叔婆的米饺摊上的生意,忽地冷落了许多。街坊便埋怨:“老太婆你嫌钱烫手了吧。”也有说法,叔婆赚的钱够她活八辈子。

但没隔多久,哪怕叔婆仅做霉干菜馅的米饺,她的生意也很火爆。

霉干菜还是叔婆腌的。

秋末冬初,菜园里的芥菜抽了薹,拇指般粗细,顶带花蕾,形如秋菊,脆嫩味甘。这时,叔婆摘下菜心,晾挂几日。叶子变软时,叔婆把它放进盆里,撒些盐末,用手揉搓,见渗出一些汁液时,便装入陶瓮,码放一层撒一层盐,装满后再用芥菜叶把瓮口封严。过上半月,叔婆将它取出晒干,便成了色泽金黄,咸酸味甘,具有特殊香味的霉干菜。

是的,叔婆只做自己腌的霉干菜馅米饺。

而且,卖了十几年。

一个夏日,医生说叔婆患了老年痴呆。我不信。叔婆每日仍做霉干菜馅米饺。

医生问,老人家为何只做霉干菜馅的米饺?

我支吾了。

回家路上,母亲跟我说:“你叔婆这霉干菜馅米饺是做给你叔公吃。”

“那么多好吃的米饺叔婆也可以做呀。”

“你叔公只爱吃霉干菜馅米饺。”

这时,我突然想起,叔婆只做霉干菜馅米饺是从叔公去世那天开始的。刹那间,我明白了一切。叔公瘫痪在床上几十年,叔婆除了卖米饺,还非常细心地照顾叔公,赚的钱也是给叔公买药。叔公很幸运地多活了好些年。叔公亲口说过这话一千遍。可叔公离世后,叔婆心里仍放不下他。

于是在叔公像前,叔婆摆上了米饺。

每天两只。

当然是霉干菜馅米饺。

至今,也是如此。过了年,叔婆满九十岁了。这时,她只会做霉干菜馅米饺,也只认得照片上的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