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镇喜酒
我最早知道陵阳,缘于一条路,一条通往徽州的古徽道,在我家的朝南方向。那个方向,我没有什么憧憬,一条仅能通过板车的石板路,还要越过几座山,趟过几次河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内心喜欢朝北方向的路,因为县城在北,省会在北,首都也在北。只有那条路,与河流流向一致,向着大江,然后流进大海。所以感觉自己的人生只有向北,向着开阔的地方才有出路,才能见到世面,这是少年时对人生理想坐标的定位。
第一次走向南乡陵阳,是成年后的一个秋天。春天时就听母亲说陵阳一个亲戚的儿子已经“递手”了,意思就是男女双方看对眼后,男方事先包好首饰和聘金等,递交给女方本人,算是订亲。而秋后我便代父母喝喜酒,也算是走一回亲戚。南乡人好客,主人留我住了好几天,我便得以慢慢地打量这个少时想像中的古镇。
一座肥厚的三孔古石桥,叫南流桥,把老街的南北街连接起来。两岸的路边有许多青草瓦砾。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们,捡着打碎的碗盏片,搭着毛毛锅,过着不亦乐乎的“男耕女织”的生活。据说这碎碗片中有的还是景德镇窑烧来的。桥下是青阳境内唯一向南流去的河流,融入太平湖后成了青弋江上游的一支。走在街上,满耳的陵阳话,觉得到了异域,后来才知这是青阳方言中的陵南话,和徽语和宣州吴语有几分相似。女人说起来很婉转,像南流河的水波一样,清亮的音儿,打着小旋儿,却一时难以捉摸和仿制。男人们说起这样的话,确实有几分女腔。白面书生这样说,担着两大捆柴火的汉子也是这样说,落下的声音都柔和得如三月衔泥的春燕。
亲戚家儿子婚房在陵阳新街上,是一座小楼房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这里称作“农民街”,应该是富裕后的农民在古镇上另建的一条街,另一种形式的“农村包围城市”。当时,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人们的梦想,是成功人生的标志。黑古咚咚的老房子年轻人都不喜欢住了。亲戚家婚礼办得很喜庆,很热闹。虽然是新街的酒,吃的还是按当地老风俗办的“锅子酒”,也即现在的“陵阳锅子”。一口大铁锅,先架在门口临时搭起来的锅灶上,烧好后再端到桌上。里面主要有红烧肉、豆腐、粉丝、干笋子、干豆角、豆干、黄花菜和米圆子。这种锅子看似一锅端,其实都是按序一层一层码起来的,也是徽菜中的一种。每桌一口大锅,一大桌人围着锅吃得油光满面。婚车就是托一个转了几道弯在单位工作的亲戚租借来的“小包车”,因为主家说接新娘不能用“突突突”冒着黑烟的三轮车,车子前面的玻璃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。婚车开得很慢,小孩子追婚车看新娘子完全能跟得上。一时风光了新娘子的村子,还有老街、农民街两条街。一场喜酒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完美结束。
回到老屋细打量,这是一座民国或更早年代大户人家的带天井的徽式瓦房,许多人家的房子都是这样。天井下那方用石块砌成的“肥水”池壁上,因年数已久长满了绿色的苔藓,像盖在厅堂中间的一枚绿边的印章。东南西北四方都是房间。窗户开得很高很小,房间显得有几分幽深。深红的衣柜上嵌着一面已经有点模糊的穿衣镜。又想镜子前面站过什么样的女子,仿佛看到她理着青丝和旗袍,还有威严的脸。一张雕花的木床挂着蓝色的夏布帐,两对金黄色的铜钩把帐门分开,显出铺叠得整齐的棉被,被面子是鸟子飞于牡丹花中的那种,不得不提的是,那夏布帐子是传说中的避邪神器。我想这房间不知道住过多少代人,有过多少欢乐,又经历过多少生死离别。
晚上睡在床上,试着体会一个封建社会里女子的感受。送走心中飞扬的青春,送走在外就学或从商的先生。然后就静坐在高高的木窗下,倚着深红的桌,面前摆着一件做针线活的小篓秸,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照下来,光束里跳跃着迷雾般的小点点,她做着针线活儿,侍候着公婆,落寞中过着自己柴米油盐的生活。邮差的每一次吆喝,对她而言都是美妙而心悸的声音,因为那里面传递着外面的气息,那是思念、担忧和情愁之所在。心想,如果是自己的前生,是喜还是伤呢?
数十年过去了,古镇加入了新时代的元素,而沉寂的老街如童话故事中的百年城堡一样醒来,时光又被拉回去了一段,多了一些参差不齐的年代印迹,人们看到历史的尘埃和飘升的灵魂。一株花草也说不定是几十年或几百年前的哪一个春天,被谁随手抛下,如颐和园里的古莲子一样,沉睡百年,醒来开花,为一睹当今人间盛事。感觉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个故事一样。人非草木,而此时,我却觉得草木更有情。
如果再在老街上住上一宿,也许真如再读红楼,喝一杯喜酒,在成长、成熟及老去的时光中,今生今世或许都难解其中一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