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坡的“五不写”
"君子须存三分古意,文人应有九尺真情".真情是人性的流露,感人亦动己。大学者陈之藩说:"每次读胡适先生给自己的来信,并不落泪,而是想洗个澡,只觉得自己污浊,因为从来没见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。"开卷有益,这种感觉我也有,读苏东坡诗文轶事时特别真切。在知行合一、霁月光风的苏轼面前,我常常能够"榨出自己皮袍下的小来"(鲁迅语)。有一次,看到东坡先生著名的"五不写",即他遇到下列五种情况绝不提笔赠书的做派,令我诚惶诚恐,惭愧得汗不敢出了。
"限定大小者不写。"苏东坡认为,求书之人不宜限定字的大小,可见他的用意根本不在乎笔法的工拙、尺幅的优劣、评价的好坏。书法是内在修养的观照,表现不能被外因框死,更不能因取悦于人而哗众取宠。由此想到一位著名画家,他在世时曾参加一次笔会,老板不由分说铺上了一张大纸。片纸烟云,尺幅拱璧,这样贪大求全对艺术家很不礼貌。画家呵呵一笑,濡墨运笔,画了一条线,让老板继续铺纸,要给老板画一幅放风筝图:九张纸是线,风筝画在第十张纸上。老板愕然,众人大笑。这种名士做派,与苏东坡异曲同工之妙。
"未曾谋面者不写。"苏东坡性格开朗,待人真诚,朋友遍天下。但他不是无原则的交朋友,曾经这样回答文友刘元忠的求书之信:"白云居士是不是你的号称?或者是你替他代求的?不管怎么说,我既然不认识他,就不便随便落款赠送,如果真是你的名号,我却不喜欢你轻易使用这个我不知道的别号。"问清楚,说明白,道不同不相与谋,你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的朋友。苏东坡心里不高兴了,白云居士的字自然不会写啦。这大概是怕人别有居心,或诚意不够,不知珍惜。书画家们都知道,假如作品落在一个不懂书画的外行手中,不仅仅是明珠暗投,也可能会自取其辱。
"绫绢不写。"东坡认为,绫绢该用来做衣服,不该用来写字。天下还有百姓衣不蔽体,包括自己也常麻鞋葛衣,如何舍得用珍贵的绫绢写字?敬惜字纸,是古代文人的一贯心态,也是对文化的礼遇尊重。直到今日,不少书画家依然珍惜字纸,会把裁下来的纸头全部保留着,用其写手札或为人题写书名斋号;或是舍不得扔画废带色的宣纸,将其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案头当纸巾用。想到那些把大幅洁白的宣纸铺在地上胡涂乱抹的所谓"行为艺术",不仅仅是暴殄天物,而是在浪费,甚至是犯罪。
"藉此扬名者不写。"看来古代也有拉大旗当虎皮傍名人的啊!有些文人想凭借苏东坡的书法书写自己的文章,以求名利双收。东坡认为,这种方式有些旁门左道:文人不凭借正当手段修德进业,却投机钻营,走终南捷径,这种歪风邪气杜绝还来不及,怎么能助长呢?有些人为了得到名人一幅字好话说尽,无非图人家名气大地位高,跟着"蹭热度".
"文无深意者不写。"如果所写的内容肤浅、欠缺深意,必然格调低下有污视听,才高八斗、文采风流的东坡当然写不得了。
在中国文化中,苏东坡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。他是一个文人,也是一个君子,无论得意失意,无论富贵贫穷,他都执着于自己的良知与操守,坚贞于中国文人的关怀与慈爱,固守于传统文化的淡泊与坚韧。
苏东坡的内心是刚硬的,又是柔软的,他的道德文章是有温度的,折射着人性的光辉。与苏轼同朝的欧阳修也是大文人,他没有文人相轻,对苏轼刮目相看,在《与梅圣俞书》中诚恳地说:"读轼书,不觉汗出,快哉快哉!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。"忝为后辈同道,对苏东坡的为人为文佩服得五体投地,生欢喜心却不生敬畏心;如果能与苏轼同代,一定要与其相交为友,推心置腹,肝胆相照,一生不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