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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开的花

作者: 寒石2024/05/19散文

夜开花是一种农家花,说不上低调,实在由于长相谦虚了点。

夜开花瓣白而不纯,带丝丝绿筋儿,又不齐整,瘪软蔫巴,像个刚从田里滚爬回来的村妇。当然夜开花也是花,它之绽放,并没想要取悦谁,就是为生存繁衍,开花结果。黄昏时分,夜开花共夜色一起绽放。晨光里,萎蔫的花蒂处,现出一枚细若牙签、毛茸茸翠嫩的瓜纽儿,花的使命即告终结。

农家花在庄户人眼里并不当花看。豌豆花清秀,扁豆花紫艳,萝卜、青菜、紫云英、蚕豆的花都颇耐看,但一律被庄户人无视。在他们看来,花是作物一部分,花的目的是实,华而不实的花就像口惠实不至的人,讨人嫌。夜开花的主角不是花,而是瓜。花是瓜的前缀。花是给瓜暖场的。花谢后,就该瓜登场了。

小时候愣不懂这个理。一早,父亲摘回两支粗溜圆长的夜开花,胳膊粗长,光溜圆翠喜人。母亲满脸欢喜:“好圆实的夜开花。”“今年夜开花好着呢!”明明是瓜,为何一口一声花?父亲闷声说:“小小人不懂,夜开花就是夜开花!没有为何——”母亲道:“夜里开的花,日里结的瓜!所以叫夜开花。”我还是不懂。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,成长中遇到的问题,好多注定是找不到答案的。

现在我知道,夜开花学名瓠瓜,属葫芦科,是葫芦里的变种,因夜间开花而得名。苗长盈尺时,父亲从山上斫来竹子或柴棒,四根一把,一头扎起,一头撑开插地,在瓜畦上竖起一个个四脚架,然后横着扎几道,几个架子相连就成为夜开花棚。

幼时,父母在田里忙碌,我和小妹在畦头捉蝈蝈蚂蚱玩。太阳在头顶耍泼,母亲从芋艿田里支起身,朝我俩喊“太阳太毒了,别疯了,赶紧去棚下乘乘凉”;或者一朵积雨云撑过,晴天里有豆粒大雨滴砸下,父亲的大嗓门随之而来“要下雨了,还不快躲起来”——不用告诉我们往哪,兄妹俩径自捧着脑袋往夜开花棚下钻。夜开花叶肥而圆,巴掌大,两面覆一层柔柔茸毛。它们顺着棚架绵绵密密地铺开,像一面面盾牌把阳光雨箭挡在一面,荫凉、干爽和我们在另一面。

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去打量一架夜开花:粗圆的叶子四周蔫巴着,像一顶顶垂到眼前的遮阳帽;花已经不成其为花,卷缩成一个个灰色的疙瘩;只有一支支大大小小的夜开花依然精神抖擞,像一场混杂年龄跳水比赛,一个个从高高的棚架跳将下来,要入水前一瞬突然都直直地凝住,一口气憋着,仿佛一松气都会坠入水。雨来了,风来了,叶、花都纷纷像得了多动劲,不厌其烦地抖动、倾覆,周而复始。瓜们集体大幅度摆动起来,像一群醉汉在荡秋气,一次次在藤、棚、架上撞个结实不罢手,酒精让它们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力。

新摘的夜开花,刮皮,切滚刀片,油翻后注水稍焖,即是一道家常夜开花羹,色泽嫩绿悦目,口感柔和清鲜,有时节味道。农家更家常的做法更粗放,夜开花不去皮切段,整个的土豆洗净,一起置大锅里,不放油,加宽水和适量的咸齑汁,加盖旺火猛烤,直烤到水收至三成,土豆绵粉,夜开花表面起皱,闻着有浓浓咸鲜味,即可起锅。这样的夜开花烤土豆,既是羹菜,亦是饭食,耐吃又耐饥,土豆、咸齑和夜开花味道相互吸收、渗透、融和,鲜香可口,久吃不腻。考究人家的做法是擦丝,与倭豆肉、咸齑末和鳝丝一起下锅,勾芡,是甬帮传统名菜,曰“夜开花黄鳝糊垃”。这道菜,互论家庭小聚还是酒店宴请,都可以端上桌待客,不会剥主人面子。如今夜开花可以大棚化种植,一年四季上市供应,也就没了时令界限,从年初一直可以吃到岁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