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春
辛丑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地早。雨水节气刚过几天。苜蓿老根的芯尖就急不可待地破土而出;荠菜的新叶也就地铺开展圆。崖畔的野梨野桃向四面八方吐蕊送香;井口的油菜花也耐不住寂寞开始招蜂引蝶。无动于衷的好像只有这满山坡的石榴,寂寥地守望着头顶那片白云。
墚上老羊倌斜对着太阳席地而坐,一手抱膝,一手扶着长杆旱烟袋,铜锅锅,玛瑙嘴,吧嗒、吧嗒地抽着。三五只山羊四散各处,悠闲地啃着贴地嫩草……
穿过百亩石榴林,从闹市到山林。
看见老乡:"年过得好!"
"好,好,好!"
几个好字应答,就打开了话匣子。说山下出殡,说小楼洋房,说土窑地窖,说石榴园,说柿子树,说乡党,说儿孙……
上山半道见一户人家院墙外立了几十根老石榴树干,丑陋得不堪入目却又极度抢眼。就多问了几句。
"石榴树老了,要连根挖了重栽新苗子。"老翁随口一句话,听来却是无尽的伤感。
我想起,多年以前在乡下寒冬,几乎天天可见的一个场景:佝偻着身子靠墙晒暖的老者。他们的一生,不正与那一排老石榴树干有某些相似之处吗?孟子有言"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".再看老羊倌,罗中立的油画《父亲》意象就浮上了心头。
十三岁时,我以为人活到四十九岁就已经老了。因为那一年我的父亲走了……我不可能再赤条条钻进他的被窝,枕在他的胳膊上睡觉、做梦。我不知道没爸的娃是咋过活的,也不知道"失怙"这个词,更不知道这个词后头的悲催。我甚至自己不知道悲痛,我哭,看哥哭、姐哭。我流泪,见母亲背地里偷偷抹眼泪。真正知道悲痛,是多年以后遇到考学、入职、晋升时,填写各种表格中家庭成员一项,我心底总是抗拒写下父亲的名字,因为名字后边括号里"已去世"三个字太戳心,似乎每一笔一画都好像是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刻画。那是什么样的痛苦,我无以言说。父亲生前做过两次大手术,腹部留下一撇一捺一个大大的"人"字形疤痕。我脸贴过,手摸过,还问过父亲"你这儿疼不疼?"我已记不清了父亲早逝的病因,我不知道,也没多问过别人,我不想再追问。
与老羊倌告别,下山。一路沐春风,随心唱:天暖了,苜蓿刚冒尖,荠菜已长圆,徒步野谷与荒原,望游云,愿人安。坐上地铁,思索来回,手机里留下吟草备忘:
日丽正和新蕊香,
依依杨柳吐鹅黄。
清风还问能饮不?
绿蚁盈盈待举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