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禾镰

作者: 黄孝纪2024/12/09散文

禾镰就像嵌入短木柄的小月梳,斜密的梳齿紧挨着,个个锋利,一律斜向手柄,分明就是一把小锯子。一年里,它只在早稻晚稻收割时派上用场。其他的日子,则长年累月躺在某个阴暗角落蒙尘生锈。

村前蜿蜒小河的两岸,是广阔的稻田。稻田变得金灿灿的时候,一眼望去,像摊开了一块厚厚的大饼。村人又记起了禾镰,把黄锈斑驳的它们翻找了出来,一番审视,有的已锈蚀得不成样子,几欲折断,扔了。这段日子,赶圩的户主,会从圩场上挑选几把新禾镰买回家。新禾镰的木柄白白的,光溜,圆润。一弯镰片宽若二指,上沿铁青,下沿密齿打磨得雪亮,泛着寒光。

在生产队的时候,开镰之前,每一丘稻田都会有人按行。按行通常沿着一条长田埂,从一端开始,每隔五六尺宽按一直行,依次进行。按行人卷着裤腿赤着脚,双手各握一根长方的杉木,每走一步,腰一曲,将两根方木合成楔形分开前方的水稻,一按压,水稻倒向了两侧。如此反复,一行脚印笔直抵达对岸。水稻按行后,一厢一厢的,利于收割,更便于计算工分。那时我还小,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,也爱兴冲冲拿着禾镰为家里挣工分。在挑选厢行的时候,我喜欢短的,这样容易割完。不过工分也会低几分,比如别人割一厢长的可得5分工,我才3分,或者更少,这让我小小的心灵不免有点遗憾。

分田到户之后,稻田一般不再按行分厢。反正都是自家的,按不按行都得由自家人收割。即便请人工,也是按田亩面积说定工钱。

双抢割禾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农活,太阳如火,田野无风,整个大地就如同一个大蒸笼,即便戴着草帽,头皮依然晒得发麻。相比没过小腿的烂泥田和水浸田,溜干了水的半干半湿的稻田,割起禾来要轻快很多。一家人沿着田埂排开,俯首翘臀,各在一处割开一道口子,向着密密的稻子割去。熟练割禾须眼疾手快,左手虎口张开,像一把叉子,拢掐着禾蔸朝前推进,右手持镰飞快割着,嚯嚯有声,全然是凭着感觉下镰。稍有不慎,哎哟一声还未出口,手指一阵麻痛,已经割开一道口子,鲜血直流。一手禾往往要一口气割上几蔸水稻,掐不住了,镰刀顺手一搭,才直起腰,转身放在一旁。旋即又俯下头,速速地割着。这时候,面前各种大大小小的的飞虫不停涌现,飞舞,扑到脸面手脚叮咬。稻草的枯叶,粗糙的谷粒,也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锯,不断地在脸面上手臂上割出一道道杂乱交织的划痕。要不了多久,每个人全身已然汗透,豆大的汗粒沿着额头眼角脸面下滑,滴落。口干舌燥,闷热难忍。

我是家中最小的,又是爱捣蛋的男孩,偷懒似乎是我的本分。看见一个圆溜溜的泥鳅眼,我放下禾镰,伸着右手的食指沿着泥鳅眼抠进去,一直触碰到泥鳅的小脑袋,大拇指食指一掐,提着它的腮给拖出来,到田埂上扯一根草穿上。有时,从面前的稻田里突然蹦出一只大青蛙或者乌黑的大泥蛙,我欣喜欲狂,张开十指左追右赶,直到逮住方才罢休。这些简单的快乐,能够让我在毒日下暂时忘却割禾的辛苦。

我已经被父母和姐姐们远远甩在了身后,这样挺好,反正他们割完了会来帮我。我索性破罐破摔,割一阵,站着歇歇,掀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,到田埂上的铜壶里筛一搪瓷口杯茶喝。环顾四周,田野上到处是割禾打禾的人,打禾机的嗡嗡声远远近近地传来。整个村庄原本金黄成片的稻田,这时已像一块咬得七零八落的大饼。我抬头望望天,期盼飞来一块巨大的云影,盖着我家的稻田。

云影是有的,只是停留在远处。没有办法,我只得又拿起禾镰,俯首翘臀,速速地割着,向着前方追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