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雨脊梁
母亲租住的破旧小院,紧挨高耸的马圈山,青兰高速擦山脚从屋后穿过,时有负重货车轰隆隆疾驰而过,如雷霆滚滚,如微震轻摇。我担心,这沧桑的老屋能否庇佑我们安全。
端午回家,夜降小雨,土炕微热。我偎着母亲,听她讲远远近近的乡间故事。瓦房衰朽,有水滴从屋顶渗漏滴答而下,湿了褥子。母亲用盆接住,身旁便叮叮铃铃敲奏起妙音来。
母亲怕我挨上湿处,舒开胳膊搂过我。胳膊似小船,胸膛如港湾。婴儿时的我也以这样的姿势偎着她吧。我不自觉地探手摸索,母亲干瘪清瘦,为儿女,她被生活压榨干了。
曾经,母亲的臂膀结实如山,护佑着一家人的希望与安全。
至今记得包产到户前的秋收季,生产队将挖出的洋芋就地分给每户。远在五六里外的十二弯梁上有大片山地,每年都种洋芋,队长会计将挖出来陈列满地的洋芋一筐筐称重分配,最上面压上写有户主姓名的小纸条,散工后各自背回家。那时我已入小学,放学后和三姐回家就背上小背篼赶往山地,那近千斤洋芋,有几个成年男性劳力的家庭可以一次性背回家,而我们母子,得往返好几次。常常,我们姊妹背一次,黑暗便完全吞没了四周的一切,蜿蜒的山路隐没在深深夜色中。匆匆吃了晚饭,母亲便如无畏的夜行侠一般,独自背起大背篼朝无边的黑夜出发了。那月黑风高的夜晚,在我们甜甜的睡梦中,母亲一个人往返三四次,奔波在茫茫黑暗中,骡马一样驮完剩下的洋芋,已是后半夜了。那时父亲有病,体力活干不了,身高一米五四的母亲,不怕劳累,不怕黑暗,也不怕黑暗中潜伏的野兽吗?母亲说,命苦人狼根本不吃,因为这辈子的任务没完成呢。
巍峨的马圈山滋养着我们,也给了我们的母亲钢铁一样坚硬的脊梁。
那时认为,有了母亲就有了一切。
八一年包产到户后,二姐不久出嫁,我小学尚未毕业,三姐刚上初中,小弟还是个小屁孩。不能亲自下地的父亲,被近二十亩地的耕种大事彻底压垮了,他夙夜忧叹,忧郁成疾,水米难进,瘦得皮包骨头,于八二年四月驾鹤西去了。
母亲精心伺候父亲,半年来的希望化作泡影,她每于夜晚在门前烧纸便哭得稀里哗啦地动山摇,白天动辄眼泪清亮亮的流,不久四十六岁的母亲头发全白。然而母亲不像父亲,她不会倒下。哭过了,擦干泪继续直面生活的困难,勇敢挑起生活的重担。
土炕打了盘新炕,一个炕基一百多斤,她拨拉拨拉就弄上后背,腰弓成九十度就背走了……
麦子碾了,一麻袋麦子一百多斤,她抓起袋口就扔上了肩背……
母亲超负荷付出,男人一样干活,苦了累了咬咬牙就挺过去。那时觉得母亲宽厚的肩膀藏着无限神力,靠着她,如同靠着马圈山一样踏实安稳。父亲走后一穷二白风雨飘摇的日子,那肩膀就是一家人的风雨山脊。
如今,年已耄耋,清瘦单薄,牙齿所剩无几的母亲,依旧坚韧勤劳,她干力所能及的活,乖巧得像个懂事的孩子,让人疼惜。那曾坚挺的脊梁已衰弱老迈,无法提供给儿孙坚牢的庇佑,一如风雨中这渗漏雨滴的衰朽老屋。
母亲真的老了!
我该挺起大山一样的脊梁,护佑母亲余生的喜乐平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