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去的牛车
记得我家第一辆牛车是在老黄马走丢以后,父亲决定改用牛耕地,备了木料,特意请来辽宁的木匠大表叔帮忙精心打造了一辆牛车。车辕子木料是父亲在远房二爷家用几十棵北京大叶杨换的,车上用的七根横撑是父亲在山上砍柴时特意挑选的独根山榆树。橡胶铁板轮胎车是父亲托在城里铁具厂上班的老姑爷定做的。造车之前,木料要在河水里浸泡一段时间,防止凿卯时爆裂,等辽宁大表叔来了再捞出来在背阴处风干。造车时,父亲请了村里木匠独眼二叔帮大表叔打下手,拉据破木头、推刨子,到车横撑往车辕子里凿卯时,家里又来几个人帮忙,辽宁大表叔先在车辕子上凿出长方形撑眼,再往撑眼里滴些蓖麻籽油,目的是防止车辕木开裂。牛车造好了,大家围着新车“啧啧”称赞,都夸大表叔的手艺好。那天,怕耽误木工活的大表叔破例多喝了几杯。
拴车套的活也有技巧。牛车的鞍鞯和马车不一样,牛车的鞍鞯是三角形的,拉套用的叫牛样子,是一种用椭圆形山榆做的。拉车的牛一般是劁过三年的犍牛。训服牛要找一开阔之处,用旧牛车,先将牛的眼睛蒙上,在牛车左右两面拴两根长绳子,一面三个人,父亲牵着牛头,牛跑一会累了就老实了。等牛训好了再套上新造的车,如此一辆合套的牛车就备好了。
记得牛和车合套后的第一趟活是父亲赶着牛车送我去城里上学,母亲早早包了芹菜猪肉馅饺子,天还没亮父亲就套好车,母亲将收拾好的上学用具装上车,我坐在车上,直到出了村子,上了大道父亲才坐上前车板。遇到对面来车,父亲忙提前下车牵好牛缰绳,生怕初次出远门的牛受到惊吓。接近中午时,我们到了位于城郊的学校,父亲找了一块空地,正好有一个大树下可以拴牛,填好给牛预备的草料,父亲便带我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碗面条。解下拴在树上的缰绳,父亲踏上了回家的路,没等父亲挥动皮鞭,牛儿早已扬开四蹄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。我心想,这牛怕也通人气,它不愿意进城就磨洋工,不紧不慢地走着,现在奔家心切,不用扬鞭自奋蹄,眨眼便和父亲消失在天边了。
也是在那一年,因为甸子地遭了涝灾,我家年久失修的土房几近倒塌,父亲计划开坨子地多种一些荞麦,等荞麦丰收便盖一座砖瓦结构的房子。正好上初中的我放暑假,坨子地离家远,为了省出走路的时间,我便随父亲带上足够的食物,在上山住宿。头一夜因为第一次在山上住,非常兴奋,父亲开荒到傍晚,卸犁杖时,我赶着耕牛到水草丰美的草甸子放牧,等耕牛吃饱喝足了再赶回歇晌的地方时,父亲已做好饭菜。晚饭后,日落西山,星星月亮在东山爬上来了,父亲在牛车底下铺好塑料,上面再铺上被褥,耕牛拴在牛车上,提防夜晚有野兽袭击。果然,后半夜有凄厉的狼嚎声从山那边传来,拴在牛车上的耕牛不安地踩踏着,一边哞哞地叫着,劳累了一天又喝了点酒的父亲睡得很香,鼾声如雷,在凄厉的狼嚎声、牛的叫声和父亲的鼾声中,我始终不能入睡。特别是夜晚的露水弥漫到牛车里的潮气,沾到身上黏糊糊的,我忽忽悠悠一夜没有睡着。第二天,我建议父亲在山上砍两根带杈的榆木棍,把牛车辕子水平支起来,上面用塑料搭起帐篷,这样晚上会睡得舒服些。在开垦的坨子地上父亲扶犁我点籽,点籽用的是葫芦两头掏窟窿制成的点葫芦,里面装上荞麦种子,用榆木棍有节奏的敲,荞麦种子随着节奏一粒粒被埋进垄沟里。前面的耕牛一边摇头晃尾一边哞哞地叫,牛的叫声和榆木棍敲打点葫芦的声音,还有父亲呦喝声在山谷里回响,这美妙的声音缓解了我的疲劳。
那一年的秋天荞麦大丰收,经过一夏天的磨合我家的牛越来越熟套了。在学校放秋收假时我随父亲收割荞麦,拉荞麦时,麦地上收割后的荞麦一铺子一铺子沿着垄成趟均匀摆放,需要用木杈往车上装,熟套拉车的牛不用人牵,如此便可以省出一个人力。装车时我家拉车的牛不用牵了,因此我和父亲很快就能装满一车。往家走时,我躺在牛车上,一个人望着湛蓝的天空上飞过的一字排开的雁阵,牛儿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,父亲的呦喝声回荡在山谷间,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随着农机具的快速普及,村里用牛耕田拉车的人家越来越少了,可父亲舍不得淘汰牛车,更不忍心将老牛送进屠宰场,直到有一个远亲因为山地多不适合农机,需要熟套的牛,父亲就以低于市场价把牛卖给他。老牛被带走后,父亲还为此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微风吹来,村前的土路上,又隐约响起牛儿的叫声,远处一辆牛车越来越近,车夫穿着蓝底确良上衣,头上戴着芦苇杆编织的草帽,皴裂的大手甩着牛皮鞭。我大喜,这不正是从前的父亲和他的牛车嘛!我跑上前想抱住父亲,拉住老牛,然而哪里有父亲和牛车,平坦安静的小路上,只有晚风与我做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