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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摇疏影罩轩窗

作者: 申功晶2024/07/16散文

朋友送了我一盆文竹,摆放在窗台上。文竹,虽说名字里带了个“竹”字,模样有点似竹非竹,却有竹之清幽;似松又非松,却有松之秀拔,它让久居“小高层”的我想起家乡老宅的一院竹林。

记得年幼时,我家老宅北部,三堵高墙围起了一片空地,伯父瞧着老觉得少了点什么。于是,一个夏天的傍晚,他和我堂哥两人,一前一后,抬着一捆翠竹进院。起初,我看这几株嫩竹一副脆生生的孱相,似乎一阵飓风或一场暴雨就能让它们“幼年早夭”。为了给它们“开小灶”,母亲每次杀活鱼,都会将取出的内脏埋于竹子底下。雨后的春夜,后院充满了悦耳的“咔咔”声,此时的竹,就像十三四岁的少年,发疯似的飙长。这一丛瘦竹,我亲眼见证了它们从无到有、从细到粗、从疏到密……寥寥几株发展到大半个院落。

我在书房看书累了,头胀眼涩,推开轩窗,“竿竿青欲滴,个个绿生凉”,顿觉清气满院落,瞬间耳目亦清凉起来。

暑午炙热,我搬一张竹床在林中一躺,置身绿烟朦胧的世界,浑身上下舒坦爽利起来,一直躺到露水把床栏杆都滴湿,彼时瞌睡虫上脑,回到房里,才沾藤枕,就入梦乡。

冬夜飞雪,将窗一关,拉上帘子,侧耳凝听,时而“雪洒竹林,淅沥萧萧”;忽而又“回风交急,折竹一声,使我寒毡增冷”。

待到来年开春,幼笋突然奋身跳出地面,白白胖胖,一个个像人参果。我妈和婶子拿着铁铲挖笋,竹笋做菜,即可红烧肉,又可腌笃鲜,前者浓油赤酱、吊人口胃,后者白汤如乳、鲜咸清爽。忽地想到东坡先生有诗:“可使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”似乎竹与肉的关系,非此即彼,水火不容;而平常生活中,只须简简单单一道菜,就让两者水乳交融,相得益彰。

入了秋,我时常踱步竹林,想着王维的诗句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,仿佛自己也成了隐逸世外的高人雅士。黛玉爱竹:“我爱那几竿竹子,隐着一道曲栏,比别处幽静些。”因此,她选了疏竹虚窗的寒烟小院作为栖居之所。探春曾和她半开玩笑说:“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,她又爱哭,将来她想林姐夫,那些竹子也要变成斑竹的,以后都叫她做潇湘妃子就完了。”潇湘馆颇合她清心寡欲、恬静淡然的品性。

我17岁时,老宅拆迁,落了个“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”。搬入新居后,唯一惦念的就是一院“竹友”。我妈说,她亲眼看见它们被建筑工人们连根带走了。我暗自祈祷它们有个好归宿,最好是园林或山林,私家宅院也行,千万莫惨遭斧砍刀劈之厄运,可这一切却由不得我。

思竹的时候,就打开画册,看看扬州八怪郑板桥的画。郑氏之竹浓淡相宜、疏密相间,功力可见一斑。他本就是一名爱竹发烧友,画起竹来颇有心得,讲究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,从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,缺一不可。板桥之竹有扎根石岩缝隙之野竹,有与狂风搏斗之劲竹,有书斋庭前清隽潇洒之青枝……无一不形神毕肖,姿态入画。画里窥竹,可略解我相思之苦。

我的新居距最古老的园林沧浪亭仅数丈之遥,得空便去溜达。园子的东南一隅,竹影婆娑,曲径通幽,置身竹林,隐匿其间,与我家老宅竹林倒有几分神似。“翠玲珑”馆连贯着几间大小不一的书舍,据说沧浪亭旧主是个读书人,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风雅,闲来无事,对着竹子烹茶煮酒、吟诗作赋,自有一番修身养性的妙谛。

烟花三月,我去扬州个园,一进园门,筱竹劲挺,临风弄影,形同万马千军的绿色方阵,潮起浪涌,发出金石之鸣。迄今为止,我还没见过哪个江南园林的竹有如此浩瀚之势,置身竹的世界、竹的海洋,仿佛自己也化作一竿碧竹。我想象着,这造园之主,也该是一位满身清气的俊雅儒商。爱屋及乌,扬州园林在我心目中的地位,竟把“甲天下”的苏州园林也比将下去了。

徒步郊外,看漫坡竹林的山腰上有纯竹打造的茶楼一座,“耳目为之一清”,心头也跟着舒爽起来。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,拣了个靠窗的座,不问贵贱地要了一杯明前碧螺春,宛若又回到了自家老宅的竹院。看杯中嫩芽舒卷游移,茶汤渐呈碧色,似这满山的翠竹都沉淀在一杯茶水中,此刻,方能体会到“茶社最清幽”之妙处。

我素来不喜花花草草,对竹子却情有独钟。我把家具、物什能换的都换成了竹制品:竹书架、竹床、竹凳、竹筷……看着那盆摆放在窗台上的文竹俊逸的风姿,不由得勾起一缕恍惚:须臾间,仿佛回到了家乡的老宅,我站在书房,打开窗,满院翠竹幽幽,可亲可喜……那一方令我难以忘怀的竹院,爬满了一个游子连绵不尽的乡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