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雪而来马蹄香
外公还在的那些冬天,大雪过后,黄昏时我们散学归来,围炉在敞开大门的堂屋中间,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挎着一篮红亮的马蹄,踏着斑驳的残雪,朝我家门前石阶走来……
我们五姊妹像是一群出笼的小鸡,看到了主人投喂米粒的食钵,齐刷刷“扑翅”打起飞脚,跑出来迎接外公的篮子。最小的我踮起脚尖,一手抓扶篮子边,一手伸进去摸索,挑选大个的鲜马蹄。我迫不及待地在衣服边角擦拭干水分,掰掉芽,连皮塞入嘴里咀嚼,咔嚓有声,清脆甜美,味同甘蔗却不留渣滓,一颗接一颗总也吃不腻。外公提醒我们:天冷不宜生吃太多,可在炉火边煨熟。马蹄鲜丽光滑的外皮烤得起褶皱,热得烫手。徒手剥皮,双手捧捂转接,屡屡哈气吹拂,囫囵吞咽,暖胃。吃烤马蹄如此几经周折,难得快速饱腹。外公提着空篮子回去时,轻声嘱咐:不急不争,还有好大一块马蹄田没挖。
外公走后多年,市面上四季常见大棚温室栽培的马蹄,糖葫芦般大颗粒、颜色深沉一些、皮厚肉糙一点,煲汤滤渣倒也不易觉察,生吃还是干硬少汁。
仍然记得外公种的本土马蹄,质味如冰糖雪梨松脆,外相似油了枣红漆的算盘珠子,集“冰火两重天”于一体。宛若雪中燃炭,有暖老温贫的素简感,抚慰了生命季候里多少寒凉。
当大地被凛冽的北风腾空,树木枯秃,百草萧索,湖乡田野更显平阔苍茫,触目可及散乱卧倒的灰白禾蔸尽处,浅泥坝围拢的一方田角马蹄叶,也耷拉着头朝一个方向匍地。外公捂住一根点着的火柴,隐入马蹄叶丛,火苗迅即如酒精泼地燃烧般流淌四窜。外公默坐田埂一炷香的时间,一层薄薄的黑灰烬已覆盖于土面。外公不说我也知道:这是在为泥底下的马蹄暖身,再等一场雪来给它“淬火”,马蹄就更香甜了。
雪后必有晴阳,让缩在厚衣服的手脚,伸出来放肆捕捉温暖;早先板结的田土,被冰雪融化得微潮湿软。此时,那潜滋暗“藏”在泥地的马蹄,一端携着根源“脐带”,一端顶着嫩芽噌噌钻出头。做农事一贯蛮力粗犷的外公,挖马蹄时会变得心思细腻起来,叫我站在村舍旁的稻草垛下躲风,怕他手里那不长眼睛的五齿铁耙,挖伤了我和马蹄。他之前挖芋头也是这样,试探性掀翻一行土,再喊我提着篮子拢边。我还是个未上学的孩子,与外公并排蹲坐五齿耙把杠,看着他小心使用扁竹签撬碎泥块,翻找马蹄。外公说这“茨瓜儿”就像婴幼儿,细皮嫩肉经不起触碰。外公不许我挨芋头,是因为我的手沾上芋头汁过敏,发痒红肿搔破皮;他也不让我撬马蹄,担心我的手久久摸冰泥长冻疮,红肿遇热发痒皮肉溃烂。那些泥马蹄,有点儿像红荷芋头仔,又不比芋头,一挖就是一窝。马蹄特立独行,有的只露出半边笑脸,有的要循着蔸根“脐带”牵扯出来。外公在邻边稻草蔸上拂拭马蹄的“土里土气”,用坚硬的指甲壳剥去皮,安抚我的小馋嘴儿。夕阳落山,带着泥土芳香的马蹄,才填满了我的肚腹和竹篮。
那夜的月光在天空发亮,外公挑着一担箩筐送我回家,一头是稻草垫座上的我,一头是洗净的沥水马蹄。识字不多的外公,害怕我在这个一路晃荡的摇篮里睡着受凉,没话找话,反复问我月亮像什么。我只看得见箩筐上空高悬的弯月,说像马蹄子踏印在雪地的足迹、像香蕉、像镰刀、像小船,更像是外公剪下的指甲壳。记忆中外公指甲壳子都没弹过我们,再顽皮他也只是笑嘿嘿地说“要听话,你都是快读书的孩子了”,或是说“听话哦,你已是读了书的孩子”。他把读书看得很神圣。
后来我读了书,知晓马蹄在古时叫“凫茈”,学名为“荸荠”。一因凫鸟爱吃而得名,二因旧时贫寒年代,“荸荠”充当了穷苦百姓的“菝济”之食。
擅写食物文化的汪曾祺先生,他描述荸荠,生动有趣:“秋天过去了,地净场光,荸荠的叶子枯了——荸荠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,用手一捋,哔哔地响,小英子最爱捋着玩——荸荠藏在烂泥里。赤了脚,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——哎,一个硬疙瘩!伸手下去,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。”
踩荸荠,这是春天的事情。外公的马蹄田,总有疏漏,开春能踩到好多嫩白芽的马蹄,还有一些冒出了青葱芽苗。白的现吃,味稍微寡淡;青的留种,春生蓬勃。历经四季变迁,还是踏雪而来的马蹄最香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