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逝的冬晨
一觉醒来,我察觉到黎明的异样。前夜临睡时烫热的火炕已渐渐温凉,光着身子的我不由得裹紧了被子,两腿也在被窝里蜷曲着了。
天还没有亮,村庄里,公鸡啼鸣声此起彼伏,间或能听到公鸡打鸣时拍动翅膀的啪啪声。我躺在被窝里,想象着公鸡打鸣时扯长的脖子、尖翘的两瓣嘴巴和鲜红的翘动的舌头,将无尽的昼与夜连接起来,打鸣报晓,恪尽职守,从不懈怠。
慢慢地,愈来愈白的光亮透过钉着塑料纸的格子窗缝儿,映在炕顶头的土墙面上。屋檐覆压的条条木椽之间,露出了一个个馒头大的白光团。往常在这个时刻,不会是这样的景象。我的心随之亮堂起来,没有了一丝睡意。
我听到姨婆起身,窸窸窣窣地穿衣,而后挪身下炕走向屋门。吱呀一声,开门的瞬间,姨婆惊喜地说了声:下雪了!我嚯地爬起来,不顾光着身子,跪着爬到窗边。顺着窗格的缝隙,我看到了窗外白皑皑的雪。姨婆听见响动,一扭头看见趴在窗边的我,便喊:快回被窝去,别冻感冒了,小心我撕你耳朵!我赶快钻回被窝,盖好被子,朝姨婆嬉笑。姨婆一脸威严,我并不会害怕,我知道她是吓唬我的。
姨婆出去了,反身掩上了门。
那一刻,我的心门却再也掩不住了。我想到屋外满世界的白雪,铺排出了最无声息的喧嚣,一时间充斥了我的心房,鼓动着我起来去亲近它们。
我再也躺不住了,两个耳朵早已在屋外了。我听见了姨婆抱来玉米秆,一个个折断后填塞进炕洞,我感知到玉米秆戳响我身下的炕坯。填好后,姨婆嚓嚓地划着火柴引燃,炕洞里的玉米秆兴奋地燃烧起来,发出了呼呼嚯嚯的声响。不一会儿,烟雾顺着炕缝钻了出来,弥漫了一屋子。我把头蒙进被窝,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。直到烟雾慢慢少了,我才从被窝完全露出头来。我听到姨婆挥动扫帚在院子扫雪的声音,听到了街道上有人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,我想那咯咯的声音是雪欢快的笑声。
我再也不想躺在被窝里了。起身找我的棉袄棉裤,竟然没找到。瞬间我明白了:它被姨婆捂进她躺过的被窝里了,待我穿的时候不是冰凉的,而是温暖的。我朝被窝里缩了缩,用脚拨出我的棉袄棉裤。用手一摸,仍是凉的。我喊姨婆,来给我穿衣服,我要起来,我要下炕,要去耍雪。
姨婆就是不应答,扫帚没停一下。我再喊,声音也加大了。姨婆终于回我:躺着,别起来,这么冷,下来干啥呀!我要看雪,耍雪。姨婆扫雪的声音,一下接着一下,钻进了我的耳朵。我再也没有听见姨婆回应一声。
我觉得好委屈。但还是躺不住。街面上,也有人在扫雪了,我听见了一把把扫帚发出的声音交响在一起,听见他们在说,雪再下大点就好了。
这可是那年入冬的头一场雪啊,到底下了多厚呢?
我顾不上那么多了,坐起身,揭开被子,拿过来棉袄棉裤,自己穿了起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总算穿好了。那种棉袄的扣子,是老式的盘扣,我记得只扣进了一两个吧。棉裤是开裆裤,两腿一伸就穿上了,却是前后穿反了。这开裆裤方便是方便,寒冬是怎样熬过来的,我竟没有一点记忆了。
终于,姨婆回来了。推开门,看到坐在炕边的我正要下地,便立马喝止了我。姨婆走过来,给我扣整齐衣扣,脱下来我的棉裤,帮我穿上提正了,又把我按坐在炕上。她嘴里一直嘀咕着,我并没有听她说些啥。我的眼睛一直从屋门盯向屋外的院子,雪还在下着,在姨婆扫过的地面上又顽皮地铺上了疏薄的一层。
姨婆打开了窗子,屋外的白亮一下子扑进了屋子,那样的光亮有些耀眼。姨婆说,炕一会就热了,叫我乖乖坐在炕上。我憋屈得快要哭了。我不看她,我的眼睛隔着钉在窗格上的塑料纸望向窗外,或者顺着她放下的门帘的边缝望向屋外的地面。
我的目光,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转换在门窗之间。我不看姨婆,就是不想看她。
我听见姨婆在柜盖上拿取碗筷的声响,但我还是不愿扭头看她。
屋外的雪花纷纷扬扬。我听到鸡已经下架了,那只大白公鸡带领几只母鸡,一路咯咯地叫着,向大门口走去了,雪地上肯定留下了几行鸡爪的印迹。我听到姨婆用筷子在碗里打着旋儿搅拌,碗筷相触的声音是欢愉的。我知道姨婆在给我用柿子拌炒面。这当儿,我的鼻息间充满了香甜的味儿。我咽下涌了满嘴的口水,肚里的馋虫立刻翘首以盼。我强忍着,还是不愿去看姨婆,不去看姨婆手里的碗,不去看碗里的柿子拌炒面。
我听不到姨婆搅动碗筷的声音了,我仍然没有去看她。我感觉到,姨婆将那喷香的碗放到了我面前腿窝的被子上。
姨婆说,吃吧。我说,不吃!说完,我就流泪了。姨婆就哄我,侧身坐在炕边,一口口喂我吃。边喂边说,等吃完了,太阳下地了,就可以下炕去耍了。
那年冬天的清晨,那一口口柿子拌炒面真是香甜啊!
我家和姨婆家同一个村组,相距百十来米。我的童年,基本上是在姨婆家度过的。
十三岁那年的冬天,姨婆病故了,终年五十岁。听到姨婆走了,我一口气跑到了姨婆家。在上房的开间,姨婆穿戴一新,躺在新支起的床上,双腿腕处紧靠着两块青砖。我感受到了青砖的冰凉,我嘴里怎么也吐不出叫一声姨婆时的温热气息,望着再也不会睁眼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姨婆,我顷刻间泪如滂沱。
如今每每下雪,我便会想起姨婆,想起那个远逝的冬晨。